二十年后的冬風依然凜冽如刀，胤城長街檐角的銅鈴在暮色里碎響不絕。寒肅玄色大氅掃過酒肆門前新潑的殘酒，未等酒液浸透貂絨，凜冽劍氣已將其凝作冰晶。

“快看那白發！準是寒霜劍！“綢緞莊老板娘掀開纏枝牡丹窗帷，黃銅手爐在雕花欞格上磕出輕響，“上月漠北黑風寨的冰霜三日未融......“話音未落，那道身影已停在自家石獅旁。青磚墻角蜷著個十來歲的小乞丐，補丁疊補丁的夾襖裹不住單薄身軀，凍紫的腳趾從草鞋破洞鉆出，豁口陶碗里孤零零躺著三枚銅錢。

寒肅屈膝時護腕輕震。女孩仰臉的剎那，左眼尾朱砂痣在暮色中洇開，恍若十五年前谷雨時節，阿芷蹲在槐蔭下為他換藥時，不慎蹭在眼角的鳳仙花汁。

記憶如劍鳴破空。那年他背著柴捆踏著夕照歸來，八歲的阿芷也是這樣蜷在籬笆墻根。春寒料峭里，她將凍紅的腳趾縮進草鞋，懷里卻捂著兩個烤得焦香的紅薯，蒸騰的熱氣把鼻尖都熏得發紅。

“大叔...“女孩將陶碗往懷里藏了藏，腕間結痂的凍瘡刺得寒肅眼眶生疼。那年暴雨沖塌柴房，九歲的阿芷頂著漏水的木盆守在他病重的伯娘床前。等他星夜背郎中趕回時，少女十指泡得發白，仍笑著指灶上溫著的姜湯。

劍鞘與青石相撞的悶響驚落女孩發間麥草。寒肅望著這抹枯黃，眼前忽見秋陽下的曬谷場。十歲的阿芷踮腳將麥稈王冠扣在他發間，系護腕時指尖擦過他腕骨的溫度，比曬透的麥粒還要灼人。

“這些碎銀......“

女孩突然劇烈咳嗽，腕間結痂的凍瘡崩裂滲血。她慌忙用草鞋底蹭去青磚上的血漬，豁口陶碗里的三枚銅錢早覆著薄冰，“上回賣燈油的周掌柜賞了五文，瘸腿張踩著我的手指......“袖口滑落處，新舊鞭痕交錯如蛛網，最長的那道從肩胛直貫腰際——正是去年臘八偷聽私塾被逮時，戒尺生生抽斷了窗欞外的梧桐枝留下的。

“會被瘸腿張搶走的。“話音被風雪嗆住，寒肅看見她脖頸殘留著麻繩勒痕，那特殊的雙環結，分明是漠北奴隸販子的標記。冰涼指尖突然攥住護腕，寒肅瞳孔驟縮。

“多大了？“碎冰隨低語墜地。女孩瑟縮著伸出兩根手指，又慌忙蜷起凍裂的拇指。

“十二？“護腕輕震，他握劍柄的指節發白。

“可有名字？“墻根積雪簌簌滑落。

女孩攥著補丁衣角，瞳仁映著劍穗銅鈴：“他們喚我...災星。“檐角冰棱咔嚓折斷。

“那你以后便叫小七吧。“玄色貂絨掠過結霜的陶碗，“今夜隨我走。“

寒肅的指腹輕輕拂過銅鈴劍穗，叮咚聲驚落了檐角積雪。小七往后縮了縮，草鞋底蹭在結冰的青磚上發出咯吱響：“您...您會把我賣給胡商嗎？“她盯著玄色大氅上銀線繡的流云紋，那半片缺失的云紋，恰是去年臘月瘸腿張鞭梢卷走的。

“胡商怕我的劍。“寒肅半跪下來，劍鞘壓住被風掀起的貂絨，“更怕弄臟賬簿的墨。“

小七喉頭滾動著往墻角貼，破夾襖蹭落墻皮簌簌如雪：“瘸腿張說...說災星的血是黑的。“她突然扯開衣領，鎖骨下蜿蜒的鞭痕凝著紫紅冰碴，“您看，真是黑的！“

劍穗銅鈴驟響。寒肅用劍尖挑開她發間麥草，枯黃草莖上還粘著半粒發霉的黍米：“十年前也有人叫我災星。“他解開護腕，腕骨處猙獰的舊疤像條蟄伏的虬龍，“現在他們喚我寒霜劍。“

女孩伸出凍裂的指尖，卻在即將觸到疤痕時猛地縮回：“會疼嗎？“

“比餓著疼。“寒肅取出半塊松子糖按在她掌心，“比看著親人挨餓疼。“糖塊粘住了結痂的凍瘡，小七嗅到甜香混著鐵銹味。

小七突然抓住劍穗，銅鈴在她凍紫的指節間叮當亂響：“要是瘸腿張追來......“

“他的黃狗跑不過我的劍。“寒肅扯下半幅貂絨裹住她腳踝，冰碴在體溫下融成水珠，“等到了新家，你可以給新買的繡鞋綴上銀鈴。“

女孩眼里的光倏地亮了：“能...能綴兩個嗎？“她伸出三根手指又慌忙蜷起一根，“一個也行！“

劍鞘在青石上拖出火星，寒肅轉身時唇角掠過極淺的弧度：“綴七個。“他故意讓劍穗掃過小七發頂，“畢竟你叫小七。“

玄色大氅倏然展開，露出包袱里粗糙的麥草蜻蜓。這清晨路過雜貨鋪時鬼使神差買下的玩意，此刻卻映得女孩眸子亮若晨星

小七攥著麥草蜻蜓往貂絨里縮了縮，緊跟著寒肅，草鞋踩在結冰的臺階上險些打滑。寒肅不動聲色將劍鞘橫在她腰后，劍氣掃過處，酒幡“醉仙居“三個鎏金大字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老寒！“雕花木門被掌風震開，聲如洪鐘的虬髯大漢正拎著酒壇子，琥珀色酒液潑在貂皮大氅上凝成冰珠，“說好酉時三刻...“聲音戛然而止，酒壇砰地砸在八仙桌。小七慌忙把臉埋進寒肅后背，卻又忍不住從劍穗縫隙偷看——那人左眼罩著黑綢，右眼卻亮得嚇人。

“雷萬鈞。“寒肅劍鞘輕點，門楣垂落的冰棱齊齊斷落，“你嚇著孩子了。“

虬髯大漢蒲扇大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忽然蹲下來與小七平視：“乖乖，這眉眼...莫不是你在哪個溫柔鄉...“話音未落，劍穗銅鈴已擦著他耳畔釘入梁柱。小七“呀“地輕呼，半塊松子糖從凍裂的指縫滾落。

“剛剛在街邊撿的。“寒肅拎起小七后領放在圈椅里，貂絨裹住她懸空的腳，“瘸腿張的鞭痕認得么？“

雷萬鈞摩挲著黑綢下的傷疤，酒氣里混進鐵銹味：“三年前他賣孩子到北漠，老子追了八百里...“突然伸指彈飛小七發間麥草，“丫頭，叫聲雷叔給你買糖畫。“

小七盯著桌上油酥燒鵝咽了咽口水，手指絞著破衣角細若蚊蚋：“雷...雷叔。“

“說正事。“寒肅屈指叩響青瓷碗，冰裂紋瞬間爬滿碗壁，“有哪些神器的消息了？“

雷萬鈞拍著酒壇道：“眾所周知鎮岳印就是鄒淵的玉璽，上月祭天時我瞧得真切。焚霄燈麻，燚龍女帝拿它當長明燈使，朱雀衛十二時辰輪值。“

小七正偷偷用指甲刮碗里凝凍的雞湯，忽然聽見寒肅冷笑：“虛蝕之瞳應該在殷九幽那里，但是具體是什么物品就不知道了。“

“那人邪性得很！“雷萬鈞猛灌口酒，“上月暗影司的探子跟到河邊，眼珠子突然...“他猛然住口，望著正舔糖渣的小七改口道：“總之青溟根在西方酋長的手里，但那酋長已經好久沒有在人前露面了，空冥羽則在觀風院的新院長手里。“

寒肅屈指叩響青瓷碗，冰裂紋在碗壁瞬間蔓延：“今晨的消息？“

“凈聞那禿驢精得很！“雷萬鈞壓低嗓門，“雷霆鐘就是雷覺寺最大的那個梵鐘，每逢雨夜...“窗外恰有驚雷滾過，小七手里的麥草蜻蜓突然震顫，寒肅劍穗銅鈴無風自動。

貂絨大氅倏地揚起，寒肅拎起小七后領：“瘸腿張帶著七條狗在三條街外。“劍鞘輕掃，油紙包著的桂花糕落入小七懷中。

雷萬鈞扒著窗欞嘿嘿直笑：“殷九幽的人也在茶攤蹲著，那人最近對你...“話音未落，寒肅已挾著小七掠出窗外。暮色里最后一線天光擦過劍鋒，將長街割成明暗兩半。

小七縮在貂絨里嗅到風雪裹著桂花香，忽聽頭頂傳來低語：“想要銀鈴繡鞋，明日帶你去鋪子。“她攥緊凍紫的手指，感覺掌心的松子糖正在體溫里慢慢化開。

暮色吞沒最后一縷霞光時，寒肅挾著小七落在青瓦白墻的院落。墻頭冰棱映著新糊的窗紙，廊下青銅燈臺倏然竄起幽藍火苗，將兩人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瘸腿張...“小七突然抓緊劍穗，銅鈴在貂絨里悶響，“他的木拐敲地聲比旁人輕三拍。“

“咯——噠、咯噠——“

木拐點在青石板的節奏像漏更的梆子，瘸腿張的羊皮靴碾碎檐角垂下的冰棱。他身后七條黃狗伏低身子，獠牙間垂落的涎水凝成冰絲。

寒肅將小七護在身后，劍穗銅鈴撞在大氅上悶響。瘸腿張的獨眼掃過小七懷里的麥草蜻蜓，枯黃面皮扯出譏笑：“這小災星倒會討巧，竟讓寒大俠當了接盤俠。“他袖中滑出半截烏木算盤，鐵鑄算珠沾著暗紅血漬。

小七的草鞋在雪地上蹭出凌亂痕跡，腕間凍瘡再度崩裂。寒肅的劍鞘倏然橫在瘸腿張喉前三寸，霜氣在烏木算盤上凝出冰花：“她的賣身契。“

“克死爹娘的白眼狼哪配要契約？“瘸腿張的獨眼轉向檐角冰棱，“她娘臨盆當夜，接生婆瞧見天狗食月。血水浸透三床棉被......“

“聒噪。“劍氣貫穿左肩將人釘在照壁，“她不是災星，是你們把災禍強加給無辜者。“

小七突然抓住寒肅護腕，凍裂的指尖陷進貂絨：“他的算盤...算珠在動！“

寒肅旋身揮劍，十三枚鐵算珠組成的困龍陣應聲而破。霜色劍光如月華傾瀉，七條黃狗的殘影凝在雪地。瘸腿張的獨眼逐漸蒙上冰霧，最后看見的是小七發間晃動的麥草蜻蜓——那平安結的編法，與阿芷十年前所編如出一轍。

“回家。“寒肅抖落劍上冰晶，將小七裹進尚存余溫的貂絨。

巷口傳來更夫顫抖的梆子聲，寒肅的劍穗掃過墻頭積雪。小七把臉埋在他肩頭，聽見碎冰從劍鋒墜落的清響，比西域駝鈴更令人心安。夜色深處，雷萬鈞抱著酒壇蹲在屋脊，望著漸行漸遠的玄色大氅嘿嘿直笑：“老寒啊老寒，你這哪是撿個丫頭...“

酒液潑在瓦當凍住的青苔上，映出東方初現的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