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的梆子聲卡在喉嚨里。

陳舊隔著三重朱漆大門，聽見門內傳來春秋時期的編鐘雅樂。這不對勁——守藏史選拔歷來在辰時舉行，此刻天邊殘月未褪，照理說連灑掃童子都該在酣眠。

他后退半步端詳門環，青銅饕餮口中銜著的竟是半卷《甘石星經》。羊皮封面的《萬劫錄》在懷中發燙，書脊第三道竹節凸起處，新裂的紋路正滲出靛藍汁液。

“來早了整整三個時辰啊......“

話音未落，七十二盞青銅燈突然自門縫間次第亮起?；鸸獠皇浅Ｒ姷呐S，而是泛著幽藍的冷光，將門楣上“稷下學宮“的牌匾映得如同鬼域。陳舊伸手推門時，指尖傳來冰錐刺骨般的寒意，門環上的饕餮竟轉動眼珠，將口中竹簡又吞進去三寸。

庭院里的霧氣濃得能攥出水來。十二座日晷在青石板上投下歪斜的陰影，最西側那座晷盤上，銅制的“午“字刻度正在緩慢融化，鐵水順著石階流淌，遇冷凝結成戰國時期的刀幣形狀。

“陳先生果然也收到了非常規請柬?！?

穿藕荷色襦裙的少女從桃樹后轉出，腰間玄鳥金印與青銅劍鞘相撞，發出編鐘般的清鳴。她行禮時廣袖翻卷，露出小臂內側的墨色紋身——本該是法家的刑鼎圖騰，此刻卻爬滿墨家機關紋路，齒輪與獬豸在皮膚下互相撕咬。

《萬劫錄》突然劇烈震顫，陳舊按住書頁的瞬間，瞥見少女身后兩道糾纏的影子。一道是尋常的墨色人形，另一道卻泛著琉璃光澤，在卵石小徑上拖出支離破碎的軌跡。這讓他想起三年前在云夢澤見過的蜃景，那些困在時空褶皺里的漁民，最終都化作了琉璃狀的鹽柱。

卯時的更鼓在濃霧中炸響，聲波震落檐角銅鈴。參選者們從四面八方顯形，每個人腳下都浮著團混沌霧氣，其中翻涌的竹簡殘片泛著磷火般的微光。陳舊數到第七個人時，瞳孔猛然收縮——那個戴青銅面具的男子，分明是去年臘月被他親手葬在邙山北坡的縱橫家傳人。

“辰時三刻前，找出《鹖冠子》中被篡改的十二字真言?！?

主考官的聲音像是從深井里傳來，帶著空洞的回響。他手中玉圭閃過流光，十二座日晷突然開始逆向旋轉，鐵水凝成的刀幣重新熔解，在半空匯聚成沙漏形狀。陳舊注意到主考官的錦袍下擺繡著秦代水紋，而腰間玉帶卻分明是魏晉形制。

陸雨眠解開玄鳥金印的剎那，時空在東南角撕開裂縫。她左手結法家的“刑名印“，右手卻不受控制地畫出墨家“非攻符“。金印中飄落的《商君書》殘頁化作黑甲武士，而對面的青衫少年展開《墨子》竹簡，召出的機關獸眼中躍動著巫族血火。

“當心！“

李渡的示警聲傳來時，陸雨眠的劍鋒正刺向三刻前的自己。兩個時空的劍氣在桃樹下交匯，斬落的花瓣未及觸地就化作泛黃紙片，每片都寫著《韓非子》的殘句。她看見另一個自己眼中流轉著青銅色符文，那是墨家最高禁術“兼愛之劫“發動的征兆。

日晷陰影爬過“巳“位時，最年長的青銅晷突然崩裂。裂縫中涌出的不是銅汁，而是粘稠的墨色液體，落地凝成千百個扭曲的篆體“法“字。這些字跡如同活物般互相吞噬，最終匯聚成頭戴獬豸冠的老者虛影。陸雨眠的玄鳥金印劇烈震顫，她驚恐地發現老者面容竟與祠堂里的法家先祖一模一樣——只是那襲官袍上繡著的，分明是墨家的機關鳥圖騰。

陳舊在回廊暗處展開《萬劫錄》，羊皮紙上的命軌圖譜正在燃燒。陸雨眠的命線在三個月后分裂成七股，每股都纏繞著不同學派的徽記；李渡的命數更詭譎，每個時辰節點都浮現出上古巫族的血色咒文。當他的手指撫過“熒惑“位時，紙面突然滲出猩紅：

“當第七道星軌歸位時......“

預言的后半截被蟲蛀般的孔洞吞噬。陳舊猛然抬頭，正看見青銅羅盤底部轉過的第七道星軌——那本該是漢代就湮滅的“文昌“星，此刻卻在紫微垣方位大放異彩。

午時的日輪突然出現在夜空，陽光刺破時空褶皺的剎那，整座庭院響起裂帛之聲。七十二盞青銅燈同時熄滅，參選者們的影子掙脫本體，在墻垣上演繹著不同流派的殺招。陸雨眠看見自己的影子正用墨家劍法破解法家結界，而李渡的影子竟在虛空書寫楔形文字，每個字符落地都化作青銅人偶。

“這不是選拔......“陳舊撕下《萬劫錄》的禁章，紙頁在風中燃起靛藍火焰，“是有人在喂養文脈蛀蟲?！?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東北角的日晷突然暴漲三丈，晷盤化作饕餮巨口，將最近的參選者連同他的道家典籍一并吞噬。咀嚼聲中，晷針滴落的鮮血在石板上匯成八個篆字：百家爭鳴，萬法同寂。

陸雨眠的玄鳥金印突然脫手飛出，在空中幻化成四丈高的刑名鼎。鼎身銘文卻不再是法家律令，而是墨家的《天志》篇。李渡的機關獸發出悲鳴，青銅外殼剝落后露出血肉之軀，巫族圖騰在心臟位置瘋狂跳動。

“守藏史大人，該您落子了?！?

身后傳來的聲音讓陳舊渾身血液凝固。他緩緩轉身，看見另一個自己正站在桃樹下，手中捧著完好無損的《萬劫錄》。那人月白長衫上濺滿星輝，袖口露出的皮膚布滿靛藍裂紋——正是三年前他在時空褶皺里見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