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大酒店的走廊是一條被抽離了聲音與光影的夢境。

厚重的、織著暗金色白虎紋樣的地毯無聲地吞噬了霍雨浩急促的腳步聲，只有墻壁上那些散發著柔和光暈的魂導壁燈，將他拉得忽長忽短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墻壁上，如同一個無聲的、追逐著他慌亂內心的鬼魅。

他如同喝醉了酒一樣懵懵的，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那片蕭瑟的山坡返回的。

鬼影迷蹤步仿佛成了身體的本能，在他那被恐懼與震驚徹底掏空的意識驅使下，帶著他穿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回到了這座用金魂幣和浮華堆砌而成的巨大囚籠。

房門在他身后悄然合攏，將外界最后一絲微光與城市的脈搏徹底隔絕。

房間里，只有從落地窗簾縫隙中透入的、如同稀薄水銀般的月色，為奢華的陳設鍍上了一層冰冷的、不真實的霜。

他沒有開燈，只是任由自己跌坐在那張柔軟得不像話的大床上。

床墊舒適的彈性在此刻卻像一團冰冷的沼澤，要將他整個人都拖拽下去，沉入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可他睡不著。

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最陰冷的潮水，從他的四肢百骸涌向大腦，卻偏偏無法帶來一絲一毫的睡意。

他的神經像是被人用烙鐵反復灼燒過，每一根都緊繃著，發出痛苦的、細微的哀鳴。

他怎么可能睡得著呢？

……

當時，他眼睜睜地看著那股力量爆發。

沒有驚天動地的轟鳴，沒有毀天滅地的光焰。只有一種純粹的、冷酷的、仿佛宇宙法則本身被改寫的寂靜。

朱銘膺那張總是帶著鷹隼般銳利的老臉，在最后一刻凝固的，是全然的錯愕。

朱亞敏那總是掛著冰冷嘲諷的嘴角，甚至還來不及完全收斂。

而那個名為墨鳶的、氣息如同深淵般的封號斗羅，她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了名為“恐懼”的情緒。

然后，他們就那么……消失了。

如同被畫師用蘸了水的筆，從這幅名為“現實”的畫卷上，輕輕地、不帶絲毫煙火氣地抹去。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殘肢斷臂，甚至沒有一絲灰燼。

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無”。

霍雨浩足足在原地匍匐了三分鐘，才從那近乎于神跡的、恐怖的景象中掙扎著回過神來。

他那被仇恨與憤怒燒得滾燙的大腦，在這一刻，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個更加可怕的事實——那股力量，來源于他自己。

……

他努力地回憶著，試圖在那片混沌的、充滿了血色與嘶吼的記憶碎片中，尋找到那一瞬間的真實。

憤怒、憎恨、絕望，還有一種想要將眼前這不公的、吃人的世界徹底毀滅的，最原始、最純粹的沖動。

“這是你們的規矩！不是我的規矩！！！”

似乎，就是這句話，成為了點燃一切的火種。

他像一個在永恒凍土中跋涉了萬年的旅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發出了對這片蒼穹最絕望的詛咒。

然后，蒼穹回應了他。

只是，回應他的，并非他所祈求的光明，而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他現在完全不敢直視這份力量。

那是一種冰冷的、仿佛不屬于任何生命體的寂靜，潛藏在他靈魂的最深處，如同蟄伏的古神，只要他稍稍流露出一絲毀滅的念頭，便會立刻蘇醒，將周圍的一切都拖入永恒的終結。

【毀滅】。

他成了【毀滅】命途的行者。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陣發自靈魂的戰栗。

這個命途，光是聽名字，便充滿了不祥與邪惡的氣息。

它真的能和自己之前因為渴望守護、渴望與伙伴們并肩而戰才意外踏上的【同諧】命途共存一體嗎？

一個象征著強援弱，另一個卻怎么看怎么像反派的力量。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如今卻如同兩條相互纏繞的毒蛇，盤踞在他的靈魂之中。

“有何不可？”

精神之海內，冰帝那清冷而高傲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打破了沉寂。“力量本身，并無善惡之分。火焰可以帶來溫暖，亦可焚盡萬物；流水可以滋養生命，亦可掀起滔天洪流。決定其善惡的，從來都只是使用者的意志。”

“雨浩，你之前所畏懼的，不過是那股力量的未知與不可控。”冰帝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誘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語，“可現在，你已經親身體驗過了。那是一種何等美妙、何等純粹的力量啊！一念之間，便讓那三個在你看來如同山岳般不可戰勝的仇人，灰飛煙滅！這才是真正的、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的力量！”

“只要你能掌控它，駕馭它，那么，無論是戴家，還是朱家，無論是星羅帝國，還是那圣靈教，在你面前，都不過是些可以被隨意抹去的、微不足道的塵埃罷了。你將不再需要仰人鼻息，不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你，將成為制定新規則的人！”

冰帝對這股新生的力量，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狂熱。在她看來，這充滿了毀滅與終結意志的力量，與她那霸道酷烈的極致之冰，簡直是天作之合。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解析它，研究它，最終，將其徹底地融入自己的力量體系。

“不！”霍雨浩在心中，發出了堅決的、充滿了恐懼的拒絕，“我不要！我絕對不要再碰那股力量！”

“愚蠢！”冰帝的聲音中第一次帶上了幾分真正的怒意，“你這是在守著一座無盡的寶山，卻只肯用里面最微不足道的石子去砸人！你……”

“我說了！不準碰！”霍雨浩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自己那片儲存著關于【毀滅】命途感知的精神之海，用最堅固的精神力壁壘，死死地封鎖了起來。

他不允許任何人，包括與他靈魂相連的冰帝和天夢，去觸碰那片充滿了不祥的禁忌領域。

他怕。

他怕一旦那潘多拉的魔盒被再次打開，他將再也無法控制那頭從深淵中爬出的、名為“毀滅”的野獸。

這次死的是仇人，他或許還可以用“他們罪有應得”來麻痹自己。可下一次呢？

萬一他沒控制好，萬一那股力量波及到了王冬，波及到了韓夕顏，波及到了那些他真正想要守護的人……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種后果，比讓他立刻去死，還要更加痛苦一萬倍。

“懦夫。”

精神之海深處，傳來冰帝那冰冷而又不屑的嘲諷。隨后，一切都歸于了沉寂。

霍雨浩知道，他傷了冰帝的心。

但這無所謂。他必須守住自己的底線。

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那股新生的力量，如同黑洞般，幾乎將他體內所有的魂力、精神力、甚至生命力都徹底掏空。

他現在虛弱得連動一根手指都覺得費力，更別提進入冥想狀態去恢復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天色，從深沉的墨色，一點點地，被黎明的魚肚白所取代。

……

“什么？！霍雨浩上不了場？！”

史萊克學院的專屬戰術會議室內，王言老師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嘴唇干裂、眼窩深陷，仿佛被掏空了身體的少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擔憂。

“雨浩，你、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昨夜修煉出了什么岔子？”

“我……我沒事，王老師。”霍雨浩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只是……只是有些脫力，魂力也消耗過度，恐怕……今天這場比賽，是上不了了。”

他說的是實話，卻又隱瞞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王言看著他那副幾乎要被風吹倒的模樣，心中充滿了焦急。可他反復探查之下，卻又發現霍雨浩的身體并無任何內傷，經脈魂力也都運轉正常，只是單純的虛弱。

“這……”王言一時之間，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就在這時，戴鑰衡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王老師，抽簽結果出來了。”他的聲音低沉，“復賽第一場，十六進八，我們的對手是……星羅皇家學院戰隊。”

這個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狠狠地砸入了本就波濤洶涌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屋內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史萊克對戰星羅。

衛冕冠軍對戰東道主。

這本該是決賽才會上演的巔峰對決，竟然……竟然在十六強賽，就提前相遇了！

“瑪德！這幫孫子絕對是暗箱操作了！”徐三石第一個忍不住，破口大罵。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他們都清楚，這一戰，將是他們開賽以來，所面臨的最艱難，也是最關鍵的一戰。

可偏偏，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們團隊的核心，那個能主導多種武魂融合技、能夠創造奇跡的少年，卻……上不了場了。

“我們這次真的會輸嗎……”蕭蕭的臉色有些發白，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霍雨浩的手，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文靜的眼眸之中，充滿了擔憂。

霍雨浩的缺陣，不僅僅是少了一個人那么簡單。

他與王冬的四種武魂融合技，還有他與蕭蕭的那些武魂融合技，這些足以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的、真正的“王牌”，都將因為他的缺席，而徹底淪為一紙空談。

王言老師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飛快地在眼前的魂導戰術分析板上進行著各種推演，試圖在缺少了最關鍵棋子的情況下，重新構筑起一套能夠與星羅皇家學院那豪華陣容相抗衡的戰術體系。

可無論他如何推演，那結果，都指向了一個令人絕望的詞——敗。

“罷了。”良久之后，王言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這些同樣面帶憂色的年輕天才們，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苦笑，“事已至此，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宣布著那套早已在他心中盤算了無數遍，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的陣容安排。

“復賽的規則，是混合賽制。一共七場一對一，兩場二對二，一場三對三，一場五對五，以及最后一場，也是最關鍵的，十對十團戰。”

“一對一的比賽，我們必須盡可能地拿分。小桃，你打頭陣，用你最強的攻勢，先聲奪人，盡可能地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

“是，老師。”馬小桃點頭應道，那雙赤紅色的鳳眸之中，燃燒著熊熊的戰意。

“若是小桃落敗，鑰衡，你頂上。你的白虎武魂沉穩厚重，攻防一體，負責穩住局勢。”

“明白。”戴鑰衡的聲音依舊沉穩。

“然后是凌落宸，景霄。你們兩個，一個主控，一個主刺殺，隨機應變，能拿一分是一分。”

凌落宸與景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

“二對二的比賽，第一場，小桃和落宸上。火與冰的配合，希望能打出奇效。第二場，鑰衡和景霄，你們兩個強攻系的，就用最純粹的力量，去碾壓他們！”

“三對三，小桃、落宸，再加上依淞。以小桃和落宸為核心，依淞負責輔助與增幅。”

“五對五，小桃、鑰衡、落宸、景霄、依淞，我們最強的五人組，必須拿下這一分！”

“至于最后那場十對十的關鍵之戰……”王言老師的聲音頓了頓，他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的銀發少女。

“古月，”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近乎于“托付”的鄭重，“這一場，你將是我們的勝負手。我們會將所有的資源都向你傾斜，寧依淞會全力輔助你。貝貝、唐雅、禾心、徐三石他們，則會為你構筑起最堅固的防線。”

“我只有一個要求。”王言老師死死地盯著古月，一字一頓地說道，“盡你所能，將你那不為人知的、真正的力量，徹底地，釋放出來吧。”

古月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紫色眼眸，平靜地迎上王言的目光。

片刻之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