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崩裂的巢穴
- 瓶中囚
- 任不苦
- 2704字
- 2025-07-19 21:11:15
轎車平穩地行駛在夜色漸濃的城市街道上。車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將車廂內的死寂無限放大。母親林淑芬緊挨著林默坐在后座,一只手始終虛虛地、帶著無法言喻的小心翼翼,搭在林默沒有受傷的手臂上,仿佛那是維系女兒存在的唯一憑證。她的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片刻不離林默蒼白失神的側臉,紅腫的眼睛里淚水已經流干,只剩下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恐懼,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她的手指神經質地收緊一下。
父親林建國沉默地開著車。他寬闊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塊承受著巨大壓力的磐石,但緊繃的肩膀線條和握著方向盤、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車內后視鏡里,他偶爾抬眼投來的目光,沉重、復雜,帶著一種林默從未見過的、近乎審視的痛苦和茫然。他沒有說話,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是唯一的背景音。
林默靠在冰冷的車窗上,閉著眼,卻無法隔絕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父母無聲的痛苦。手腕的鈍痛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遙遠,但心口的劇痛卻無比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愧疚的荊棘。她能聞到母親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洗衣液味道,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和一種絕望的氣息。這曾經讓她安心的味道,此刻卻像一層厚重的裹尸布,讓她喘不過氣。家,那個記憶里永遠亮著溫暖燈光、飄著飯菜香氣的港灣,在母親破碎的呼喚和父親沉重的沉默中,正在她眼前分崩離析。
車子終于駛入熟悉的小區,停在那棟她從小長大的居民樓下。單元門感應燈應聲而亮,昏黃的光線落在三人身上,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父親熄了火,解開安全帶。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沉默了幾秒,像是在積蓄力量。然后,他推開車門,繞到后座,動作依舊有些僵硬地打開車門。
“到家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任何情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母親像是被驚醒,連忙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扶著林默的手臂,幫助她挪下車。林默的雙腳踩在熟悉的水泥地面上,卻感覺如同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單元門打開的瞬間,樓道里熟悉的、帶著淡淡塵埃和歲月味道的空氣涌來,卻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
上樓。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母親緊緊攙扶著她,父親沉默地跟在后面,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蕩,如同沉悶的鼓點。鑰匙插入鎖孔,轉動。家門打開。
熟悉的玄關燈亮著,柔和的暖光灑下來。客廳的擺設一如既往:干凈整潔的沙發,擦拭得锃亮的茶幾,墻上掛著全家福——照片里年幼的她被父母簇擁在中間,笑得無憂無慮。一切都和她早上離開時一模一樣,卻又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默默,快進來…”母親的聲音帶著強裝的平靜,卻依舊顫抖。她彎下腰,想幫林默換拖鞋。
“我自己來。”林默的聲音干澀微弱,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拒絕。她不想再增添任何一點負擔。她艱難地彎下腰,用沒受傷的右手去解鞋帶,動作笨拙而遲緩。
父親沉默地站在玄關,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口的光線。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換上拖鞋走進客廳,也沒有催促。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林默笨拙的動作上,落在那圈刺目的白色紗布上,眼神復雜得如同深潭。林默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實質的鉛塊壓在她的背上。
母親在一旁無措地看著,想幫忙又不敢,最終只是默默地把林默換下的鞋子收好。
林默幾乎是逃也似的,低著頭,快步穿過客廳,徑直走向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間。她只想把自己關起來,隔絕父母的目光,隔絕這令人窒息的氣氛。她擰開門把手,閃身進去,“咔噠”一聲輕響,反鎖了房門。
隔絕了客廳的光線和聲音,房間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對面樓宇零星的燈火透進來,在墻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熟悉的書桌、書架、床鋪,此刻都蒙上了一層陌生的陰影。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緩緩滑落,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終于,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不,不是一個人。
手腕上的紗布,像一個冰冷的、無聲的控訴者,緊貼著她的皮膚。
父母的痛苦、恐懼、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幽靈一樣穿透門板,緊緊纏繞著她。
她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沒有眼淚,只有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她像個被遺棄在廢墟里的孤兒,守著最后一片殘垣斷壁,而這片殘垣,也正在她體內無聲地崩塌。
客廳里,死寂終于被打破。
“淑芬…”父親林建國的聲音極其沙啞,帶著一種疲憊至極的沉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終于問出了那個從醫院門口、從蘇晴家、從一路沉默中積壓到極限的問題。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的巨石。
母親林淑芬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頹然跌坐在沙發上。她雙手捂著臉,壓抑了一路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出沉悶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我…我不知道啊…建國…”她的聲音從指縫里漏出來,破碎不堪,“蘇晴那孩子…在電話里也沒說清楚…只說默默…默默她在公司…手受傷了…流了好多血…叫了救護車…”她猛地抬起頭,淚痕交錯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凄惶,“可…可那傷…那傷是自己弄的啊!她為什么要…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啊!我的孩子…她到底怎么了啊!”最后一句,幾乎是嘶喊出來,充滿了絕望的質問。
林建國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妻子痛苦的嘶喊像刀子一樣扎在他心上。他看著妻子崩潰的樣子,又看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房門。那扇門,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門內是他無法理解、也無法觸及的女兒的痛苦;門外,是他同樣無法承受、也無法安慰的妻子的崩潰。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在他胸腔里沖撞,卻找不到出口。他該沖進去質問女兒?還是該抱住妻子痛哭?
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重重地、疲憊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走到沙發邊,沒有坐下,只是將一只寬厚卻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按在了妻子劇烈抖動的肩膀上。
“我去…給她弄點吃的…”母親林淑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來,胡亂擦著眼淚,聲音帶著一種神經質的急切,“她流了那么多血…得補補…得補補…”她踉蹌著沖向廚房,仿佛只有忙碌起來,才能暫時逃離這噬心的痛苦和茫然。
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有些慌亂的聲響。林建國依舊站在原地,客廳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身上,卻無法驅散他周身沉重的陰影。他再次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眼神沉痛而復雜。家,這個他奮斗半生、精心呵護的巢穴,此刻像一個被颶風席卷過的廢墟。最堅固的梁柱,正在內部無聲地崩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無法理解”和“無法保護”的恐懼。女兒手腕上那道刺目的傷口,像一道深淵,橫亙在他和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孩子之間,深不見底。
而房間內,林默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聽著門外廚房里傳來的、母親帶著哭腔的、刻意放大的忙碌聲響,聽著父親那沉重得仿佛凝固在空氣中的嘆息。她抱緊了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膚,試圖用身體的疼痛去壓制那來自靈魂深處的、更劇烈的撕裂感。這個她拼命想逃回、也想逃離的“家”,此刻不再是避風港,也不是牢籠,而是一片在無聲哀鳴中緩緩沉沒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