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E大調華麗圓舞曲-Op.18」，作于1831年，彼時正是肖邦在巴黎頭角崢嶸的時刻，這首獻給羅拉·波斯沃德小姐的曲子暗藏著肖邦的愛慕與熱烈，那些細微的情感，使這首圓舞曲華麗輕快又時而柔情細膩。

明浩宇的雙手沉著地按著肌肉記憶的軌跡運動著，上行的曲調就像旋轉著靠近的舞者，在相視一笑后又旋轉著遠去。

重復了一遍的第一段落結束，他略微抬頭，想看到海貓臉上的驚訝，卻發現海貓的視線根本不在他身上。

什么？

明浩宇瞬間皺起眉，手指像彈簧一般地彈起第二段的跳音，在極速躍動的輪指中，他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按鍵的力度。

“哦？”

海貓終于看向了對座的明浩宇，他挑了挑眉，看了眼邊上那些面露喜悅之色的音樂社成員，掀開了自己面前的鍵蓋。

隨即，他的左腳像演奏吉他時那般開始點動起節拍的重音，右腳則啪的一聲抵住踏板，雙手微微抬起，朝著明浩宇咧開了嘴。

他要做什么？

明浩宇心中咯噔一聲，輪指的力度下意識地虛了一分，他連忙低頭看向自己琴鍵，穩定住了自己的手中的旋律。

……

“喔……”

邊上音樂社成員們的嘆氣聲讓李秋雁有些好奇了起來，他輕輕戳了戳胡新亭的手背打了聲招呼，隨即轉頭看向邊上的男生問道：

“發生什么事情了嗎？你們都這么不約而同地嘆氣起來。”

“哦……你們是新同學，可能還不知道。”男生再度嘆了口氣說道：“一般來說，海貓在對手還在彈琴的時候掀起鍵蓋，就說明他要不講武德了。”

“不講武德？”李秋雁哭笑不得地嘀咕了一句，問道：“什么意思啊？”

“大概就是，他要直接進入明學長的樂段里，開始一點一點逼迫他了……”男生似乎是有點不忍直視地捂住了臉，低聲說道：

“希望明學長人沒事……”

“這樣嗎？”

李秋雁眉頭一動，和胡新亭對視了一眼，隨即看向正在咧嘴笑著的海貓。

他摸了摸下巴，不知為何，他似乎從這個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種頗為享受的意味。

海貓在享受什么？瓦解對手斗志的過程嗎？

樂曲第三段來臨，細微的漸進聲響起，身邊的同學們頓時愁眉苦臉了起來。

李秋雁微微皺起眉頭，在逐漸響起的雙重旋律聲中，有些不確定地看了海貓一眼。

在這淺淺上揚的旋律中，他似乎聽到了一種情緒。

一種暗藏崢嶸的斗爭之情。

……

……

明浩宇微微松了口氣。

雖然海貓突然進入他的旋律之中讓他心中一緊，但第三段的漸進較為溫柔，他也就暫時還沒感受到有什么壓力。

興許海貓也不想一來就和他正面對上，還是要有些許緩沖，來暗自比較一下兩人的實力差異。

這么說，他明浩宇身為音樂社最頂尖的幾位演奏者之一，也算是讓海貓端正態度來對待了。

明浩宇不禁回想起在海貓之前的來訪中，他一開始還對這個校外來的混混十分不在意，認為海貓這樣一看就是精神小伙的家伙審美和志趣一定都非常低下。

然而，海貓的演奏很快就給了他一耳光，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海貓的演奏和他那叛逆的外表幾乎如出一轍，都有一種野性的沖擊感，具體來說，便是本該柔和抒情的地方，變得寫意隨性，而本該熱烈明亮的地方，則變得放肆而張揚。

這絕對是任何一個音樂學校都接受不了的演奏表達，不是說富有個人特色是不好的行為，而是很多時候，這類演奏者為了自己的個人風格，會故意地違背琴譜的標注，甚至與整個樂段的傾向都背道而馳。

有的時候，這樣的改動會更符合當下的意境，但大多數時候，演奏者無法從個人風格的慣性中掙脫出來，整首曲子就會變得不知所云，只有真正理解了每首曲子，才能游刃有余地做出改動。

而在音樂學校的眼里，除非特意為學生量身定做評分的標準，這樣的演奏肯定是滿足不了最公平的統一標準的，畢竟學生只是學生，學校考核的只是能力，而非性情。

可惜明浩宇并非老師，海貓也并非他的學生，在那絲毫不留情的攻勢下，曾經的明浩宇很快就敗得一塌涂地，險些道心破碎從此再也不碰鋼琴。

好在他也逐漸想明白，鋼琴并不只是樂譜的發聲器，鋼琴家與電子樂譜最大的區別便是鋼琴家的演奏表達，而表達，便是傳達給他人的。

聽眾是他人，朋友是他人，對手，也未嘗不是表達的對象。

于是，他明浩宇，苦練一個寒假，就是要讓海貓知道，他已經準備好應付挑戰了！

不管是眼前的海貓、幾個月后的高考、還是未來的人生道路，明浩宇都想讓所有人知道，他雖然不算強大，但他并不畏懼！

十幾個帶著裝飾音的下行小節如約而至，明浩宇抬眼，和海貓對上視線。

就是現在！

一直蟄伏在主鋼琴之下的副鋼琴瞬間從音符底下破土而出！以一種蠻不講理的姿勢，直接掠奪了明浩宇的主音位置，音量、拍速甚至聲部，一個都沒有留下！

明浩宇手指一顫，立刻咬住了牙，心中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奮力跟上了海貓的步伐。

他早已做好準備了！

海貓的眼神詫異了一瞬，隨即愉悅地甩動起他的黃毛，就像飛奔在下坡道路上的酣暢淋漓一般，裹挾著明浩宇的聲部一同疾馳了起來。

趕上了！

在短暫的緩坡上，明浩宇滿頭大汗地呼了口氣，冰冷的眼鏡在他的喘息中已經有些模糊，于是他猛地一低頭，將眼鏡甩到了自己的腿上，瞪著看不太清的眼睛，看了海貓一眼。

重復號來臨，又是大步大步地朝著坡下跑去！

明浩宇的手指有些踉蹌，原本裝飾音的重心應該落在主音之上，但他就好像奔跑時有些錯過了節奏的雙腿一般，微微錯亂了起來。

難道……就在這里結束了嗎？

明浩宇不愿意放棄，此刻的他看不清海貓的臉，甚至有些看不清琴鍵，但他并不覺得自己應該放棄。

如果看不清前路的話，就相信自己的身體吧！相信過往的經歷，相信肌肉記憶，不管是苦練了一個寒假的樂曲，還是浮沉了整個高中生涯的題海，都將為他前方的道路指引方向！

這就是……他的「降E大調華麗圓舞曲」！

在極其歡快的樂曲聲中，海貓終于忍不住發出了棋逢對手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