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心尖咚咚一跳,頓身止步,正欲一探究竟,不料頭頂忽又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幾不可聞,可落在他耳朵里,卻似朗朗晴空響起一聲炸雷,一瞬間,竟叫人熱血倒涌,手足發涼。
他猛咽了一口唾沫,心思轉念間,竟倒先埋怨起和尚辦事不利,叫人咬住尾巴而不自知,其后才慢慢鎮定下來,緩緩抬頭,朝著笑聲處望去。
但見月光劃破長空,投下一抹清幽之色,朱無視一身玄袍,發束金冠,正靜靜立在瓦脊之上,冷輝之中。
恰逢風兒一吹,別院檐角七十二只青銅風鈴立時叮當作響,朱無視的衣袍亦隨之翻轉,一股無形壓力,自袖襟間呼嘯而出,剎那間鋪天蓋地。
“呀……!”
老者臉色一變,突地向后一跳,大叫道:“閣下便是打傷老二那人?”
朱無視哈哈一笑,氣勢無聲間再度攀升,一股狂風平地刮起,瞬間掃蕩四周,老者身處其中,竟不由得連退幾步,連呼吸都有些發滯。
“倒是找到一條大魚!”
朱無視瞇了瞇眼,忽地輕笑一聲:“那和尚也是個蠢貨,自以為七彎八繞,靠著幾匹畜牲便可躲過我的追索,豈不知武學一途,一入通玄,便可神而明之,遙相感應。他中了我的掌力,氣機遍布全身,又能逃到哪里去?”
老者此時也鎮定下來,思索片刻后,點頭認同:“你說的沒錯,他可真是蠢到沒邊了!”說罷,又看向朱無視,反問道:“那閣下呢?”
朱無視背負右手,天邊明月越來越亮,仿佛在他背后放出一圈光輪,身影愈顯神圣。
他挑了挑眉,含笑道:“我怎么了?”
老者看了眼四周,冷笑道:“就閣下一個過來,也不嫌托大?怕就怕甕中捉鱉,到最后反成了自投羅網?!?
“那可要叫足下失望了!”
朱無視徐徐開口,隨著這一聲響起,忽地又有一陣風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老者突然覺得對方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難辨,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空虛寂無,多看一眼,仿佛自身的精氣神都要被對方隨時吸走。
相比起九陽神功,朱無視明顯對浸淫數十年的吸功大法運用地更加得心應手,伴隨生死玄關一破,這門神功也自然大成,此時顯化神通,周邊的空氣似乎都開始變得扭曲,一如陷進無底洞中,深不可測,難以捉摸。
“就算自投羅網,也得看這羅網是否堅韌!”朱無視淡淡道:“到時若叫我戳出幾個洞來,足下只怕不好向背后的主子交代!”
“好大的口氣!”
老者冷笑一聲,忽地縱身掠起,電光火石之間,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已狠狠揮出一爪,猛地抓向朱無視胸肋。
朱無視卻動也不動,目光微微一斜,遙指對方肩頭秉風穴,老者見了,臉色驟變,一咬牙,猛地將身一擰,竟于半空之中,手腳調了個個兒,接著又是一腳,狠狠踢向朱無視喉頭。
朱無視目光又指,射向對方腿上陽交穴,老者臉色不由再變,可再想變招時,已然力竭,不得不抽身撤勢。
剛一落在地上,滿頭冷汗霎時間便冒了出來,眼里更是帶了幾分驚懼。
原來老者攻勢看似凌厲無雙,換了旁人,自是絕難抵擋,但朱無視每次目光所及,卻均是對方招式薄弱之處,若強行進攻,必被朱無視所制,故而任其千變萬化,朱無視只一招不出,便已逼地老者進退維谷,狼狽不堪。
“這又是哪里蹦出來的怪物?”
老者目光閃爍,驚疑不定地暗暗打量了朱無視一眼,心說就算自己同時和玄冥二老對上,對方也決計不可能有這般料敵于先的本事,這已經不是功力高低的問題了,而是眼界、心境以及格局的比拼。
遍數當今世上,恐怕只有武當張真人才有這樣的本領,再看對方年紀,雖然戴著面具,辯不清面貌,但那一頭青絲,也足見年歲不高……
想到這里,老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又開始暗暗惱怒和尚多事,平白招惹上這等強敵。
如今正逢六大派圍攻光明頂的關鍵時刻,若處置不當,很可能擾了郡主布局,這已不是他能自專之事,須得盡快通秉郡主才行。
“閣下好厲害的武功,你我本也無仇,不如坐下聊一聊如何?”想到此處,老者也收起了先前的倨傲之色,使起緩兵之計,向著朱無視發出邀請。
朱無視看他一眼,輕輕一笑:“這就不打了?”
老者搖了搖頭,也是一笑,只是配上他那張苦臉,顯得頗為難看:“在下不是和尚那個死腦筋,有些事管中窺豹即可,大家若能做朋友,總要好過做敵人!”
朱無視一雙眼睛藏在面具之下,陰影之中,幽幽閃爍著,直盯地老者心慌不止,方才冷笑道:“足下想和我做朋友,那和尚可愿意嗎?我看他可不像是個好說話的人!”
老者卻面色一肅,鄭重道:“吾主求賢若渴,似閣下這般高手,若肯歸效,別說讓和尚點頭,便是吾主親身前來致歉,也未嘗不可!”
朱無視聽了,不由得沉默片刻,半晌,方才淡淡點頭:“倒像是個有胸襟的主子!”
“那是自然!”
老者挺起胸膛,不覺面露自豪,繼續以言語蠱惑道:“吾主歷來大方,閣下若來,什么金銀財寶,嬌妻美婢,都只算等閑,便是封官許愿,坐鎮一方,也無不可。來日名震天下,總好過在這邊遠西陲,做個小小莊主的強!”
朱無視“哈”地一聲,有些微微驚詫:“你家主子是朝廷的人?”
老者點點頭,朗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除了朝廷,閣下覺得世上還有哪一位可以拿的出我剛才說的一切?反之……”
他頓了頓,又語帶幾分威脅道:“閣下若一意孤行,惹怒了朝廷,大軍一至,只怕不日便有大難?!?
“哈哈哈……”
話音一落,朱無視不禁縱聲長笑,搖了搖頭道:“足下說了這么多,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另外一句話?”
老者臉色一冷,脫口道:“什么?”
朱無視瞳子一凝,收斂起笑容,緩緩說道:“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老者心頭一沉,猛地瞪大了眼睛,便聽朱無視語氣冷峻道:“我若把你們全都殺光,你大軍雖強,又有什么用?”
老者臉色微變,咬牙道:“在下一片好心,閣下莫非真這般不識抬舉?”
“不識抬舉的是你!”
朱無視運起輕功,翩然而下,覷他一眼,睥睨道:“汝等滿室上下,生死盡已操之吾手,竟然還敢跟我談條件,不覺得大言不慚嗎?”
“這么說,閣下是非要鬧出點動靜,才肯罷休?”老者鬢間冷汗直冒,嘆了口氣,語氣卻越發凝重起來,但他身為死士,不能后退,只得道:“其實在下精通的乃是劍法,剛才只是小試牛刀,現在倒想領教一下閣下的高招了!”
朱無視聞言,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剛才故意留你一命,乃是為了叫你背后的主子現身,你卻一再與我裝傻充愣,此刻若再動手,我可就沒有耐心與你玩耍了!”
老者搖了搖頭,決絕道:“閣下若不肯歸順,吾主千金之軀,自是不可能出來相見。除非從在下的尸體上踏過去,必不敢叫閣下手下留情!”
“好忠心!”朱無視高聲一贊,旋即冷笑:“那足下就去死吧!”
話音一落,老者心知再無轉圜,當即搶先出手,一道白光自袖中飛射而出,真個快如疾電,訊若飛失,叫人目不暇接。
風聲掠空,寒光飛曳,朱無視眸子微微一抬,便見一團銀白雪霧當頭罩來,其威力猶在段天涯幻劍之上,不禁暗暗稱贊,而后身子輕巧一側,堪堪于毫厘之間,任由劍光擦身而過,若是偏了半寸,只怕當場便要身首異處了。
忽聽“哐啷”一聲,朱無視身后碗口粗的梅樹,已被這一劍攔腰削斷,老者厲聲怪叫,忽又刺來,劍勢一變,一時間,竟似龍蛇起舞,手中長劍也從百煉精鋼,化為一柄繞指軟劍,隨心所欲,變幻無方。
朱無視卻只輕輕一笑,渾似先前一般,動也不動。
老者心頭狂喜,只道朱無視托大,竟還想故技重施,須知他自號“八臂神劍”,一身武功都在劍上,若是手中有劍,自可無堅不摧,無物不破,遠非拳腳可比。
這一劍朱無視若不躲,定可削去他一根臂膀!
他面露獰笑,心中一時底氣大增,劍勢也跟著越拔越高,及至長劍離朱無視胸口只有三寸遠時,眼見要透胸之際,卻忽地臉色一變。
那朱無視身前好似生出一道奇大怪力,將他手中長劍一扯,劍勢立變,竟猛地刺向了右邊。
更為可怕的是,對方就像一塊磁石,自己只要與之過招,連運轉長劍的內力,居然也會跟著漸漸流逝。
這種武功,太過怪異,他越打越驚,臉色不由得蒼白起來,發際也開始微微見汗,兩只眼睛灰蒙蒙,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絕望。
“??!”
大約是心頭壓力越積越深,他按耐不住,忽地大叫一聲,手中長劍化為一道光輪,護在周身四側,卻是不敢再朝朱無視揮劍了。
“郡主,阿大已經敗了!”
此時府邸月門深處,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內,一個唇紅齒白,身著寶衫的俊俏公子哥,正拿著一把折扇,姿態懶懶地斜靠在一張虎皮大椅上,盯著墻面上一塊圓形銅境,怔愣出神。
這房間機關也不知何等精巧,銅鏡面上,反射而出的畫面,正是朱無視與老者交手一幕。
而說話之人,卻是旁邊一位瘦高老者,他渾身裹在鴉青長袍里,腰間斜插的鶴嘴筆泛著幽藍冷光,雙頰凹陷青灰,像是常年浸泡在潭底的尸骸,只有一雙眼睛不時掠過寒光,透出森然陰狠之色。
“哦?阿大明明還有余力,鶴師父怎就說他敗了?”公子哥有些不解,側過頭,輕輕問了一句。
老者笑道:“郡主可知,阿大之劍,以氣為長,擅攻而不擅守,一劍既出,當如長虹驚月,有死無悔,現如今他以守為攻,看似不敗,實則氣勢已失,不敗自敗了!”
公子哥聽了,眸中頓時泛出濃濃異彩,轉而問道:“那鶴師父覺得此人武功又如何?”
老者知他在說朱無視,沉思片刻后,搖頭道:“我未與他交手,自是不敢定斷。不過能以赤手而勝阿大手中之劍者,普天之下,大約也不會超過五人了!”
“哦?”
公子哥扭過頭去,看向銅境上朱無視那挺拔的身影,越發顯得興趣盎然!
另一邊,戰局之內,朱無視一聲嘆息,輕輕抬起手來,伸出食中二指,夾住空中一朵翩然的梅花,一邊把玩,一邊說道:“足下之劍,確實精妙,但以我看來,只是技長,而非近道,若再磨堪數載,補全道心,或許能與在下一較長短,但今晚么……”
他輕輕一笑,指尖一捻,梅花化為齏粉,隨風飄揚,而后右手探出,修長的五指儼如白玉,噗地一聲,竟毫無滯礙地刺進對方劍光之內。
劍光陡凝,老者輕哼一聲,但仍是咬牙,拼著兩敗俱傷,也要揮出左掌,狠狠砸向朱無視的右肩。
朱無視卻是后發先至,一拳破開老者掌勁,擊中對方掌心。只聽“咔嚓”一聲,老者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了數步,直撞到身后梅樹的斷樁上,才自搖晃站定,但右手已經軟塌塌無力垂下,間中骨骼儼然被打成粉碎。
“還不現身嗎?”
朱無視高喝一句,欺身而上,眨眼之間,已落到老者身前,二指一并,對著對方眉間便輕輕點了下去。
“慢著!”
就在老者面露慘然,閉目待死之際,忽地一聲嬌喝自拐角處響起。
二人齊齊望去,就見兩團黑影自夜色中踽踽行來。
老者臉色一變,又是感動又是惶恐,忙喊道:“公子,此人扎手,不可冒險!”
朱無視目光卻有些玩味,他一眼便看破那“公子”的女兒身,反倒對對方敢于現身的勇慨之氣,生出些莫名贊嘆。
“不知閣下尊姓大名,為何夜半來此,打傷我家家奴?”那公子“啪”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動幾下,對老者的話充耳不聞,顯是身有倚仗,故而不懼。
朱無視低笑一聲,道:“在下的姓名不便告知,若非要有個稱呼,可以叫我鐵膽神侯,至于為何來此,那得從一個和尚說起了……”
“鐵膽神侯……和尚……”
那公子輕輕咀嚼對方話中詞句,她生就一顆玲瓏心,頃刻間便推測出事情原委,不由輕笑道:“想來是我家‘阿二’冒犯了閣下,他素來驕橫慣了,行事不經大腦,便由本公子在這里給閣下賠個不是如何?若是閣下有什么損失,本公子也愿意十倍賠償!”
朱無視眼睛微瞇,一縷煞氣束箭而去,那公子身后的老者卻陡然睜眼,聞風而動,輕輕一抬腳,便攔在自家主人身前,煞氣與之一觸,旋即化作一縷清風,吹得袖袍翻動。
那公子自是明白二者間的無聲交鋒,輕輕一笑,也不著惱,只揮了揮手,徑自說道:“本公子聽閣下以‘神侯’自居,可是心中存有報效之意?似閣下的本領,若肯投效朝廷,本公子愿意親自保舉,定可叫閣下的假‘神侯’變成真‘神侯’!”
朱無視冷笑:“好大的手筆?。 ?
那公子也是一笑:“黃金累千,不如一賢,閣下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本事,本公子自是愿以萬金求之。”
朱無視眉峰一揚,看向那公子的眼神越發怪異,他歷來接觸的女子之中,論聰慧者無過海棠,論溫柔者無過素心,論干練者無過九真,但若論氣魄格局,當無人可出此女之右爾!
對方像是天然的領袖,叫他不禁想起了太祖時期的孝慈高皇后,心中微微一動,便多了幾分興味,開口問道:“倒還不知閣下名諱?”
那公子哈哈一笑,拱手道:“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趙敏是也!”
“趙?”
朱無視微微一訝,好奇問道:“你是趙宋后人?”
“趙宋?”
趙敏啞然失笑,輕搖折扇,神色傲然道:“本公子這個趙,乃世祖親封,察罕系的漢名,豈是一群亡國之徒,能胡亂攀親戚的?”
朱無視點點頭,原來真是蒙古貴族,難怪如此傲慢!
趙敏這時又把話題扯了回去,問道:“本公子已經回答了閣下的問題,閣下是否該回答本公子的問題了?”
朱無視聞言,撇撇嘴,搖了搖頭:“在下自在慣了,可不愿頭上有人指手畫腳?!?
趙敏卻道:“閣下若有此擔憂,本公子可向圣上請旨,日后只需聽調不聽宣,絕不至有其他妨礙!”
朱無視瞇眼一笑,再不作答。
趙敏目光炯炯盯了許久,見朱無視確是沒有歸順之意,這才作罷,暗道了一聲“可惜”!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趙敏忽又開口:“說說吧,今日之事,閣下準備怎么解決?”
朱無視想了想,看她一眼道:“那得看這樣的高手,在趙公子心中值多少錢了?”
趙敏淡淡一笑,伸出兩根手掌,道:“兩萬兩,閣下覺得如何?”
“哈!”
朱無視倒是驚了一瞬,看向一旁面若死灰的老者,訝然道:“他竟這么值錢?”
趙敏瞇眼一笑:“值錢嗎?閣下若來,本公子愿奉上二十萬兩!”
朱無視覷她一眼,也是一笑,幽幽道:“那趙公子的人頭,不知道又作價幾何呢?”
趙敏臉上笑容一斂,身后的老者也自覺護在她的身前。
她盯著朱無視看了片刻,忽地輕笑一聲:“我的人頭嘛,自是一文不值!”
“哦?”
朱無視正感訝異,忽地一只響箭射向半空,旋即便是簌簌甲胄聲響,抬眼一望,遠方山坡上,竟出現數千甲士,手持火箭,對著這邊。
朱無視眸光一寒,嗤笑道:“就憑他們,趙公子以為可以活命?”
趙敏卻凜然不懼,哈哈笑道:“這莊子下面足足埋了上萬斤的火藥,他們確實救不了本公子,但火箭一來……”
她做出一個綻開的手勢,旋即輕聲道:“閣下與我,可就要共赴黃泉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