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沖今日露了丑態,自是不愿意再在朱九真這些晚輩面前久待,被朱無視拉回房間內,問過許多密辛之后,便領著班淑嫻的尸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武青嬰看著他踉蹌的背影,心里也是泛起一陣復雜情緒,想到往日被自家爹爹奉為神明一般的昆侖掌門,一日之內便淪為喪家之犬,也不知是不是聯想到自身這幾天的經歷,突然間便涌出許多傷感。
但更重要的,還是在見識到朱無視那絕強的神通之后,漫溢而出報仇無望的苦澀,以及巍巍如絕嶺一般的沉重壓力——乃至于心底深處,似乎還生出一絲她極不愿意承認的奇怪崇拜。
朱九真思慮的自是沒有武青嬰那么多,那日殺了衛壁后,又經朱無視開解,她現在全副身心都已一股腦放在眼前男人身上,雖然偶爾也會覺得對方手段酷烈,卻從不會去輕易質疑,只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哪怕為之付出生命,她也在所不惜。
“踏踏踏……”
待到何太沖走遠,朱無視才從房間中緩緩踱出,如今他已不需要坐著輪椅,身形儼然越顯挺拔,僅是悄然站立,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矜貴之意,卓然之感,周身美景落在一側,都好似一瞬間失了顏色,看的朱九真黯然失神。
“公子……”默默收回灼熱的視線,朱九真驅步上前,小心問道:“昆侖派那邊,可要派個人去跟著?”
朱無視側頭望來,淡淡一笑,道:“怎么,你是覺得我識人不明,何太沖會反?”
朱九真聞言,立時花容變色,躬身告罪,辯解道:“屬下絕無此意,屬下只是覺得……”
朱無視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先一步道:“只是覺得此人心性涼薄,陰狠狡詐,不可盡信是吧?”
朱九真抿了抿嘴,稍稍低頭,顯是默認了。
朱無視看了她一眼,方才莞爾一笑,半是自語,半是提點地說道:“世人迂腐,總以仁德束人。殊不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故而用人之道,當如駕馭烈馬——能者飼以草料,庸者驅以鞭笞。若拘泥忠孝節義,于這亂世之內,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
朱九真若有所思,眼中一時明悟,一時惘然,想要開口詢問,又怕朱無視不耐,只得咬了下唇,面露一抹可憐之色。
朱無視見了,不由得輕輕一笑,倒也沒有故作高深,只頓了頓,便開口繼續解釋道:“何太沖奸猾不假,但奸猾之人有些時候卻比迂直之輩更堪一用,用好了,才是破局的神兵利器。因為對這樣的小人而言,只要我能一日掌握他的生死,他便一日不可能背叛,蓋因這世上最牢靠的忠誠,乃是恐懼!”
朱九真聽的心頭微顫,有些害怕,訝了一聲,忙低下頭去。
半晌,她又鼓足勇氣,一雙美眸緊緊盯著眼前男人,期盼中帶著幾分幽怨道:“若以此論,屬下不如何太沖多矣,那……那公子用我,是用直,還是用曲?”
朱無視聞言,稍稍側過頭,瞧了她一眼,旋即默然半晌。
朱九真心中初時還有些忐忑不安,見此,不禁黯然垂眸。
就在這時,朱無視忽地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嫩如凝脂的臉,接著又緩緩向下,停在對方柔軟的心口上,點了點,用一種笑瞇瞇且極富溫柔的語氣道:“我用的是你的心,你愿意將你的心……交給我嗎?”
這姿勢極其曖昧,落在旁人眼中,更有離經叛道之嫌,朱九真俏臉泛紅,呼吸都仿佛停滯,一顆心兒砰砰亂跳,又似被塞滿了蜜糖,整個人恨不得融化在朱無視手心。
“公……公子,你就打趣我吧!”朱九真嬌羞不已,輕嗔了一句,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捂著心口跑遠了。
朱九真一走,朱無視笑容瞬間收斂,仿佛剛才只是逢場作戲,整個人都透出一種假惺惺。
武青嬰旁觀一切,不由得哼了一句,面露古怪,道:“你這樣騙她,不覺得心中有愧嗎?”
朱無視聞言,淡然一笑,道:“我為什么要有愧,她難道不開心,不高興嗎?”
“你……”
武青嬰鳳眸圓睜,咬牙道:“她再甘之如飴又有什么用?這一切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嗎?”朱無視反問一句,又笑道:“這世上人心如淵,又有幾個求實?幾個求虛?”
“我……”武青嬰知道對方是在詭辯,偏偏窮盡心智,卻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朱無視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就如現在,你覺得我是張無忌……還是鐵膽神侯呢?”
武青嬰一怔,下意識便要回答,雖然過了五年,但那張臉她決計不會忘記,可見了朱無視這幾天的做派,記憶中那個溫潤少年,似乎又已悄然走遠。
“你這五年到底經歷了些什么?”她默然半晌,終究問出了這一句埋藏心中多日的疑惑。
朱無視卻沒有回答,只稍頓了頓,語氣加重,自顧說道:“信到極致,虛亦是實,這……便是天道啊!”
“不對,你說的不對!”
話音剛落,武青嬰便大叫了一聲,可叫過之后,又不知如何辯駁,嘴唇不由得顫了顫,瞪了朱無視一眼,咬牙道:“你真是個瘋子!”
朱無視輕輕一笑,也不著惱,正要開口,忽聽后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竟是朱九真去而復返!
“何事?”朱無視眉毛一揚,懶洋洋問道。
朱九真來到他身側,撩了下鬢邊的秀發,眉眼含春,小聲道:“公子,那位蛛兒姑娘醒了!”
“這么快?”
朱無視一怔,眸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很快便掩藏下去,只淡淡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朱九真說完,也是緊張又小心地瞥了眼朱無視的神色,見對方沒什么大的反應,心里這才不由地安定幾分,嘴角微微翹起:“看來真是我多慮了!”
……
“師父,你……”
剛進昆侖派地界,得了何太沖傳信后,弟子西華子很快便迎了出來,一看見班淑嫻尸身,立時驚叫道:“這……班師伯這是怎么了?”
“給我小聲些!”
何太沖臉色一沉,訓斥了一句后,方才低聲吩咐道:“先替我遮掩一二,待我將人運回房中再說。”
“啊……好!”
西華子咽了口唾沫,忙點了點頭,眼見又有一隊弟子過來,立馬上前將人攔住,道:“你們去那邊看,我剛才好像看見一個影子,怕是又有什么山民闖了進來!”
“是!”
眾弟子領命,不甘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何太沖,待走遠了,才有人不服道:“西華師兄未免太善妒了些吧,難道只有他是師父弟子,我們就不是嗎?一天到晚,嚴防死守,竟是不給我們一點親近師父的機會!”
話音剛落,立馬便有師兄斥道:“墨清師弟,你在瞎說什么?”
那叫墨清的弟子,性格似乎頗為桀驁,根本不在乎師兄的訓斥,絲毫不懼道:“蘇師兄,我可有說錯?師父一年兩次演示兩儀劍,西華子師兄從來都是左攔右阻,我入門都快五年了,到現在才只習了個皮毛!他這般為之,還不就是怕我們學會了門派精要,日后與他爭掌門之位嗎?”
他這話頗有誅心之嫌,其他人聽了,皆是竊竊私語起來,只有領頭師兄蘇習之臉色一黑,甕聲道:“詆毀同門,乃是重罪,墨清師弟,今天我只當你發了癔癥,這種話以后勿要再說了!”
墨清卻是眼珠一轉,笑道:“蘇師兄,你的天資明明不在西華師兄之下,到如今卻只得了個最低微的巡山差事,難道不是被西華師兄刻意打壓之故嗎?”
蘇習之臉上一黑,悄然瞥了他一眼,不悅道:“墨清師弟,你想說什么?”
墨清沉吟許久,忽地咬牙道:“蘇師兄,今日你既然問起,那師弟也就斗膽說了,不知可曾幻想過這掌門之位?”
蘇習之臉色瞬間一變,厲聲道:“墨清師弟,你越說越離譜了,掌門之位傳給誰,乃由師父和班師伯一力獨裁,豈容咱們隨意窺伺?”
墨清卻是靜靜盯著他,毫不退讓地說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咱們這些不受寵的弟子,本就活的辛苦。若再叫一個刻薄的師兄做了掌門,蘇師兄覺得咱們日后還有什么好日子過嗎?”
蘇習之聞言一怔,抿了抿嘴,默然片刻后,道:“墨清,不要在這里妖言惑眾了,不然當心我把你交給西華師兄處置!”
“哈哈哈……”
墨清卻是縱聲一笑,搖頭道:“蘇師兄啊蘇師兄,你是不是想的太簡單了?今日你聽了這些話,就算抓了我去向西華師兄表忠心,依他的性子,你覺得會不會跟著記恨上你呢?”
“你!”
蘇習之眼角一顫,咬牙道:“墨清師弟,你何苦要陷我于不義?”
墨清卻道:“蘇師兄,我非害你,而是在助你,咱們這些師兄弟早就商量過了,日后以你馬首是瞻,待到師父仙逝,一起奉你來做新掌門!”
“你……你……”蘇習之瞪大眼睛,手指著對方,身體輕顫,也不知是氣是怕!
“蘇師兄,大家不過是想博個前程,難道你真甘心日后在西華師兄手下當牛做馬,任勞任怨嗎?”墨清言語蠱惑,悄無聲息間又添了一把火。
蘇習之咽了口唾沫,臉色雖變得十分難看,卻也沒有再出聲反駁。
墨清暗暗使了個眼色,其他人立刻一擁而上,熱切叫道:“師兄!師兄!”
墨清眼見氣氛到了,又繼續道:“我們所求的,不過是個一視同仁,蘇師兄任俠義氣,我墨清心里那是一萬個服氣,相信日后做了掌門,定然也不會薄待了我們!”
蘇習之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半晌,澀聲道:“西華師兄武藝遠在我之上,又得師父寵愛,我若要和他爭,實在沒有一絲勝算。你們要求富貴,我自無所謂,卻又為何拿我當槍,陷我于不忠不義?”
墨清何等聰明,自是看出對方心動,只不過猶在顧慮風險,當即上前獻計道:“師兄若要爭勝,何苦囿于棋盤之內,有時破招之法,常在棋盤之外啊!”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蘇習之看他一眼,有些詫異。
墨清嘿嘿一笑,手朝外一指,意味深長道:“如今六大派與明教之間,不日便有一場大戰,定然多造死傷。咱們只消使個法子,叫蘇師兄的那些對手們全給折在光明頂上,到時誰又會懷疑到咱們身上呢?而且……”
他頓了頓,繼續意有所指道:“就算師兄想要更進一步,咱們順勢為之,也未嘗沒有成功的可能啊!”
“嘶……”
蘇習之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地再次望向身前的墨清,只道平日里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師弟,一瞬間竟變得無比陌生起來,驚詫之余更是生出一抹淡淡的警惕。
而墨清見蘇習之猶在糾結,上前一把握住對方的手,乘勝追擊道:“師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成與不成,你各個準話,勿要我等師兄弟空歡喜一場,若事不可為,大不了一拍兩散,大家各奔前程去罷!”
蘇習之咬了咬牙,原本溫潤的面容上,忽地現出一抹猙獰之色,半晌,方似做出什么決定一般,重重點了點頭,道:“爾等若肯歸心,我便舍了項上人頭,帶著諸位共謀大事,若不肯,則自散去吧!”
墨清面露狂喜,忙舉起右手,激動道:“君子一諾!”
蘇習之瞇了瞇眼,同樣伸出右手,與之啪啪啪連擊三掌,緩緩道:“世不更移!”
“哈哈哈……”
眾人回過神來,皆是齊齊大笑,原本不受寵的一批人,仿佛突然有了主心骨,各個身上都迸發一股不一樣的心氣來。
蘇習之也是滿面紅光,渾無之前的糾結畏縮之態,他拍了拍墨清的肩膀,鄭重道:“師弟,若我日后做了掌門,你便是第一功臣,這供奉長老的位置,定為你虛席以待!”
“好說,好說!”墨清笑瞇瞇應了一句,似也在為蘇習之感到開心。
大家商定好了大事,便心照不宣地各自離開,墨清突然大喊腹痛,徑直往后山而去,惹來旁人一陣發笑。
待到了后山,他掃了眼周圍,見四下無人,這才從懷中掏出一根小巧骨笛,放在口中一吹,立刻便發出一陣“啾啾”如靈雀般的脆鳴聲。
“怎的還不來?難道是沒有聽到?不是說今天會一直在這里等候嗎?”
墨清吹過骨笛,等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卻發現周圍一點動靜也無,不由地暗罵一聲,想要負氣離開,又怕與人錯過,得罪貴人,一時竟有些進退兩難,頗為惱怒。
又等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抬頭一望,眼見太陽即將下山,生怕離開的時間太長,惹得師兄弟們起疑,想了想,便起身欲走,可才邁一步,身后就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
“這就等不了了?”
墨清身子一僵,他如果記的沒錯,剛才周圍明明是沒有人的。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莫非是鬼?
一念及此,身上雞皮疙瘩瞬間冒了出來!
僵立片刻,他緩緩轉身,這才發現自己身后,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禿頭老者,裸著半邊身子,肌肉虬結如龍,光看一眼都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龐大力量。
“呀,原來是貴人您來了,可是叫我苦等啊!”墨清見了來人,立刻掛上一臉諂媚的笑容。
來人卻不假辭色,冷哼道:“剛才你是在心中罵我吧?”
“沒有,沒有,貴人,小人……小人怎敢吶!”墨清臉色一變,連連告饒,不勝惶恐。
來人咧開嘴,露出滿口白牙,獰笑道:“諒你也沒這個膽子!”
墨清被對方氣勢攝住,不由得膽戰心驚,撲通跪倒,默默咽了好幾口口水,才掩飾住心底彌漫而出的無邊懼意。
見狀,來人卻是沒了玩耍的心思,瞬間收起氣勢,冷冷問道:“郡主交代的事情,可辦好了?”
墨清忙回答道:“小人已經說通了門內蘇師兄,到了光明頂上便可起事!”
來人點了點頭,又目光一厲,淡淡道:“一切聽郡主吩咐,不要自作主張,知道嗎?郡主不需要下邊人的小聰明!”
墨清臉上一白,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忙躬身應是,一開始或許還存了點表現的心思,這會兒也全都煙消云散了。
來人瞇了瞇眼,這才點點頭,道:“很好,我會在郡主面前為你美言的!”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紙片,遞過去道:“這是‘大力金剛指’第一式的練法,郡主還說了,他日若能將明教與六大派一網打盡,可許你一個千戶之位!”
墨清接過紙片,再聽對方言語,頓時面露狂喜,道:“還請貴人回稟郡主,小人忠心,可鑒日月,定不負郡主所托!”
“如此最好!”來人冷冷一笑,又道:“那我便不多聊了,免得暴露你的身份!”說罷,他運起輕功,抬腳便走。
可才邁出一步,墨清便似想到什么,慌忙叫了一聲。
來人停下腳步,皺眉道:“還有何事?”
墨清咬了咬牙,猶豫道:“我不知道這件事重不重要,但郡主說過,門內若有異狀,得及時稟報于她……”
來人眉峰一揚,道:“你是說最近昆侖派發生了什么事?”
墨清點點頭,醞釀片刻后,緩緩道:“前日峨嵋派來了兩位弟子,似乎是來傳信,然后我便看到師父和班師伯急匆匆下了山,去處好像是一個叫‘連環莊’的地方……”
“去干嘛的,你知道嗎?”
墨清苦笑:“小人哪里有資格知道這些!”
來人嗤笑一聲,又定睛瞧了墨清片刻,確認對方沒有撒慌,這才扯了扯嘴角,道:“行,我知道了!”
話音一落,人已沒了蹤跡,墨清心中一驚,猛一低頭,才發現雪地上,除了自己之外,竟找不出二個人的足跡來。
這等鬼魅輕功,簡直見所未見,若非手上還捏著那張薄紙,他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剛才其實是在跟鬼說話。
平復了許久后,墨清才起身準備離開,但剛一邁步,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雙腿竟已經軟成爛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