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2月19日，蘭州黃河岸邊

雨水節氣剛過，黃河岸邊的風裹著細密的雨絲，像一把鈍刀刮在臉上。陳遠山站在河灘上，腳下是濕漉漉的鵝卵石，遠處是幾艘擱淺的羊皮筏子，像被遺棄的巨獸骨架，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

馬三爺蹲在一艘筏子旁，手里捏著一塊發霉的羊皮，正用粗針縫補。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針線在皮子上穿行，發出“嗤嗤”的聲響。遠山走近時，馬三爺頭也不抬，只是嘟囔了一句：“你爹走了，這筏子也該散了?！?

“三爺，我想接著干。”遠山蹲下身，手指觸到羊皮上的霉斑，冰涼黏膩。

馬三爺停下手中的針線，抬眼瞥了遠山一眼，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譏誚?！案?？你拿什么干？現在誰還坐這破筏子？汽渡船一趟能拉幾十號人，你這筏子，連個柴油機都裝不上。”

遠山沒接話，低頭看著筏子上的裂縫。那是去年夏天一場暴雨后留下的，父親曾說要補，可還沒來得及動手，人就倒下了。

“三爺，我爸臨走前給了我這個?！边h山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銅鑰匙，遞到馬三爺面前。

馬三爺盯著鑰匙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露出一口黃牙?！澳愕故菚o你留難題。這鑰匙，可不是開筏子的?！?

“那開什么？”

“開命。”馬三爺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泥，“你爹當年從敦煌帶回來的東西，可不止這鑰匙。你要是真想接著干，就得先把那東西找回來?！?

遠山還想再問，遠處卻傳來一陣引擎的轟鳴。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河灘上，車門打開，下來個穿西裝的男人，手里夾著根“中華”煙。

“陳遠山是吧？”男人走近，煙味混著古龍水的香氣撲面而來。“我是金城地產的李總，聽說你家這筏子作坊要賣？”

遠山站起身，握緊了手里的鑰匙?！安毁u?！?

“不賣？”李總笑了，彈了彈煙灰?！澳氵@筏子，現在連個渡客都沒有，留著干啥？不如賣給我，價錢好商量?！?

“我說了，不賣。”遠山的語氣冷了下來。

李總瞇起眼，湊近一步。“年輕人，別不識抬舉。你這作坊，遲早是我的。”

遠山沒再說話，轉身走向筏子。馬三爺站在一旁，手里的針線已經停下，眼神復雜地看著遠山。

“三爺，幫我補筏子?！边h山蹲下身，手指劃過筏子上的裂縫?！拔乙獛似惶撕谏綅{?！?

馬三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澳阈∽?，倒是有點你爹的脾氣。”

遠山回到家，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子里還彌漫著父親留下的羊皮膻味。墻角堆著幾捆發黃的羊皮，那是去年冬天父親從甘南收來的，還沒來得及處理。他蹲下身，手指撫過羊皮的紋路，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父親的手。

“山子，這羊皮得用黃河水泡三天，再晾七天，才能做成筏子?！备赣H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少一天，筏子就不結實。”

遠山站起身，走到父親的床前。床頭的羊皮筏內膽還擺在那里，鼓鼓的，像是裝滿了黃河的風。他伸手摸了摸，內膽的表面已經有些發硬，但依然能感覺到里面空氣的流動。

“爸，我會把筏子補好的?！边h山低聲說，像是在對父親承諾，又像是在對自己發誓。

第二天一早，遠山帶著羊皮來到黃河邊。馬三爺已經在那里等著，手里拿著那把粗針和麻線。

“先把羊皮泡上?！瘪R三爺指了指河邊的一個木桶?！坝涀。糜命S河水，別偷懶?！?

遠山點點頭，把羊皮放進木桶，舀了幾瓢黃河水倒進去。水渾濁泛黃，帶著泥沙的味道。

“三爺，我爸當年從敦煌帶回來的東西，到底是什么？”遠山一邊泡羊皮，一邊問。

馬三爺沒立刻回答，而是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干饃，掰成兩半，遞給遠山一半。“吃吧，干活得有力氣。”

遠山接過饃，咬了一口，干得噎人。

“你爹當年去敦煌，是為了修壁畫?！瘪R三爺嚼著饃，聲音含糊?！暗貋淼臅r候，帶了兩樣東西。一樣是那鑰匙，另一樣……”

“另一樣是什么？”遠山追問。

馬三爺搖搖頭?！拔乙膊恢?。你爹沒告訴任何人，只說那東西關系到莫高窟的命脈。”

遠山皺起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銅鑰匙?！澳菫槭裁船F在有人要買我們的作坊？”

“因為你爹的東西，可能就藏在這作坊里?！瘪R三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饃渣?！澳切┤耍皇菦_著筏子來的，是沖著你爹的秘密來的。”

遠山沒說話，低頭看著泡在木桶里的羊皮。水面上浮起一層細密的泡沫，像是黃河的呼吸。

“三爺，我會找到那東西的。”遠山抬起頭，眼神堅定。“不管是什么，我都會找到。”

馬三爺笑了笑，沒說話，只是拍了拍遠山的肩膀?！跋劝逊ぷ友a好吧，黑山峽可不是鬧著玩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