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鴻蒙初辟時,盤古氏以巨斧劈開混沌,清濁兩分,輕清者裊裊升騰為天,沉濁者郁郁凝結作地。那女媧見天地雖分卻無生氣,遂于不周山腳取五色土,素手摶作人形,吹口仙氣,萬千生靈便活泛起來。這日頭初升的世間,恰似未著墨的宣紙,又像未繡完的錦緞,處處透著新裁的光景。
女媧與盤古本是混沌中相伴的先天神靈,創世時一個化生萬物,一個調理陰陽,端的如琴瑟和鳴。怎奈盤古身隕后靈識散作星辰,獨留女媧守著這偌大乾坤。女媧恐生靈蒙昧,遂耗盡心血著就四部天書:那《盤古經》載開天辟地之道,《涅槃經》述生死輪回之理,《源華經》錄草木榮枯之變,《夢世經》記紅塵悲歡之事。又恐眾生僭越,特將天地分作三十三重境界,各安其位,各司其職。
判詞曰:
補天造物費綢繆,血淚成書為世謀。
誰料眾生難解意,翻將孽海作瀛洲。
卻說水神共工與顓頊爭天帝位,直打得三十三天琉璃碎、白玉崩。那共工戰敗羞憤,竟將頭顱撞向天柱,但聽得轟隆一聲,不周山攔腰折斷。霎時間天河倒灌,地火噴涌,龍蛇精怪趁勢作亂??蓱z女媧萬年經營,都化作瓦礫場中煙塵。
女媧立于昆侖墟頂,眼見得:火云燒透九重天,血雨浸濕三界土。冤魂啼破建樹枝,白骨堆滿修仙路。不覺淚落如珠,方知昔日與盤古并肩創世的光景,終究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當下強忍悲慟,先斬燭龍于鐘山,又逐龍族入深淵,更將共工一族貶作鮫人,永生永世困于御海界。那御海神王為贖父罪,日日以心頭血澆灌建木,千年間竟育得神樹通天徹地,凡仙兩界自此相通。
正是這建木通天的因果,引出一段夙緣。建樹神女偶見御海神王瀝血育樹,青衫盡染朱紅,心中惻隱,暗生情愫。女媧觀其命數,嘆道:“吾兒,此乃劫數,非姻緣也。“然終究拗不過天意,許了二族聯姻,并將珍愛的玄牝寶珠作為二人定情禮相贈。大婚那日,建木無風自搖,落下九千九百片翡翠葉,化作九千九百顆絳珠。其中最具靈性的那顆,女媧助其轉世成御海神王與神妃的女兒,也就是如今的絳珠仙子黛玉。
后人有詞嘆曰:
補天容易補情難,血淚斑斑浸玉壇。
若問絳珠何處去,太虛真境路漫漫。
且說那龍淵域中,如今竟似修羅場一般。但見墨色熔漿汩汩流溢,熱浪灼空,煞氣侵骨,真個是混沌未開的光景。惟那玄冰塌周遭尚余三分清冽,卻見老龍王蜷臥其間,鱗甲間紫氣亂竄,雖勉力調息,終究是強弩之末。細觀其形貌,眉間煞氣凝結,龍須皆作赤紅,端的兇相畢露。
萬年前的天地浩劫,龍族趁機謀反,竟想攻上三十三重天。誰承想女媧娘娘怒起殺心,將暴亂的妖孽盡皆誅滅,罪魁禍首燭龍老祖更是被斬,唯剩殘軀殘魂。甚至年輕氣盛的龍王也身受重傷,這些年在寒冰窟里苦修,那復仇心火倒比地底巖漿還熾烈三分。
這日忽見白龍壇主踉蹌奔來,素日里慣戴的月華冠也歪了,只管伏地顫聲道:“禍事了!老祖宗那點元神...”話未說完,老龍王雙目陡然迸射金光,聲如裂帛:“作死的孽障!且把話說全了!”這一聲龍吟直震得四壁冰棱簌簌而落。
那白龍壇主早唬得面如金紙,膝行數步方道:“祭壇上的鎮魂柱顯影,老祖宗最后那滴精血,竟在太虛幻境里散了蹤跡?!崩淆埻趼勓裕干钌钇氡?,暗忖道:“警幻那妮子豈有這般法力?莫不是西天那些禿驢...“思及此節,渾身鱗片鏗然作響,冷聲叱道:“好個須彌山,真是好慈悲啊。我們龍族誕生起,從來只信爪牙里的血!”白龍壇主諾諾連聲,待要再稟時,眼前哪還有老龍王蹤影?惟余寒冰榻上幾道爪痕,兀自冒著青煙。
且說那西天須彌勝境,但見云蒸霞蔚間,千重山影疊作蓮花法座,八寶瓔珞般的霞光自穹頂垂落,將須彌宮裹在七重織錦似的云帷里。老龍王頂著佛光如萬鈞琉璃塔壓下,勉力現了法相,龍角間尚凝著未散的雷火,偏生在這梵音繚繞處,倒似玉瓶里插了柄銹劍,端的突兀。他暗將龍爪在袍袖底攥得咯咯作響,面上卻堆出十二分虔誠,高聲唱喏道:“如來佛主,老龍這番攪擾,實是胸中塊壘不吐不快。”
話音未落,只見蓮臺升起丈六金身,寶生佛眉間白毫宛轉,手中摩尼珠流轉著三千世界的光影。“善哉,龍君何苦執迷?”佛音似檐角金鈴被西風拂動,“媧皇法駕既臨塵寰,縱是我佛亦當退避三舍。”老龍王聽得“媧皇”二字,龍睛霎時赤若丹砂,頸下逆鱗錚錚作響:“敢問佛尊,那太虛幻境中九轉還魂丹的去處...”話未說盡,早被佛袖卷起的香云送出山門,唯余寶生佛一聲嘆息在云端繚繞。
恰此時,東天飛來一朵五色慶云,彌勒尊者兜著乾坤袋,笑紋里似藏了十萬八千偈。他望著老龍王遠去的煙塵,撫掌笑道:“當年若非以絳珠淚為墨,燭龍魂為筆,在因果簿上勾畫那三生的債契,我佛門清凈地,怎容得鱗介之輩踏破門檻?”寶生佛手中念珠忽地斷了線,一百零八顆菩提子墜地化作金蓮,他俯身拾花時輕嘆:“這絳珠因果咒倒似月下浮光掠影,看著分明,捉摸時卻散作滿階碎玉,看來是不求解亦難解?!睆浝招Χ徽Z,只將布袋口松了松,放出一縷龍形青煙,轉眼消逝在南瞻部洲方向。
卻說那媧皇所居之地,本在三十三天外,但見云霞為階,星斗作檐,時有九色神光自檐角流轉。正殿前懸著一幅琉璃匾額,上書“造化玄機”四個篆文,字字皆隱現先天八卦之象。女媧斜倚在纏枝蓮紋的云榻上,眉間三界慈悲凝作一點朱砂,手中握著的并非玉如意,倒是一卷泛黃的《南華真經》。
忽聽得檐下金鈴無風自動,叮咚作響。侍立左右的素衣仙娥忙捧來一盅甘露,細看時,這仙娥眉目竟與那榮國府里侍奉史太君的鴛鴦十分相似。女媧卻不接茶,只望著殿外翻涌的云海嘆道:“佛門又動起因果咒的心思了?!痹捯粑绰?,案上青玉香爐里裊裊升起的煙篆忽化作須彌二僧的形貌,將前因后果細細演來。
仙娥見女媧指尖在經卷上輕輕叩著節拍,便知她早有了主張,因笑道:“依奴婢愚見,這咒若解得早了,倒白費了絳珠妹子下界時哭的那一海眼淚?!迸畫z聞言,手中碧玉盞停在半空,盞中瓊漿映出眉間一縷輕愁:“正是這話。世人少慧根,偏愛妄為,若無佛經道藏約束身心,這塵世早不知亂成甚么光景?!闭f著,目光穿透重重云靄,望著當年與盤古共栽的月桂樹,忽見一片枯葉飄落掌心,紋理竟似故人容顏,恍惚那鴻蒙初辟時擎天巨影。女媧指尖輕顫,葉已成灰,唯余一聲嘆息繞梁三日不絕。殿外忽飄來幾片補天石屑,落在琉璃屏風上,竟顯出凡間榮國府里群芳夜宴的光景來。
“老祖宗,我們要回去了么?”仙娥替女媧披上錦緞繡袍,愉悅問。“又等不及了?”女媧嗔道,起身時眉目慈祥,竟是與賈府史太君一模一樣。
卻說那龍淵域中煙霞繚繞,血霧氤氳,老龍王自須彌界歸來,心下猶自意難平。方踏入龍宮議事殿,就見龍族眾長老皆披鱗帶甲,魚貫而入,跪拜時玉珮叮當,金鱗耀目。
首座白髯長老顫巍巍道:“龍王在上,燭龍圣祖既已歸墟,我族元氣大傷。依老臣之見,不若效法那北溟玄龜——”話未說完,龍王早將玄晶寶座拍得震天響,殿中妖火都晃了三晃:“好個沒志氣的!倒要學那縮頭之物?我龍族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幾曾受過這等折辱!”
左首青鱗長老忙打圓場道:“龍王息怒。只是那媧皇宮五色石補天,靈山腳下八寶池生蓮,皆是天地正朔。若強與之爭,倒似那螳臂當車——”話音未落,殿角忽聞“咔噠”一聲,原是龍王手中捏碎的玄晶跌落在地,驚得階下老丞相縮了頭去。
老龍王拈著龍須沉吟半晌,忽起身踱至烏黑水晶窗前,倒映得他眼中精光乍現:“爾等豈不聞'潛龍勿用'之卦象?倒是那年女媧補天時,浴天地靈氣而生的九轉還魂丹,聽聞已被通靈寶玉帶至人間...”話到此處,眾長老猛然會意:“龍王圣明!那物事本與我龍族有夙愿,何不去人間...”話未說完,早被龍王擺手止?。骸按耸马毜秒[秘?!?
正商議間,殿外忽飄來陣陣異香,原是青丘獻貢的海瀾香燃盡了。眾龍正要散去,忽聽得老龍王悲憤嘆道:“可恨我龍族至今,依然不得見天日——”語未盡,慌得眾長老忙又跪作一片。正是:
龍淵深處起風云,補天遺恨何處尋?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