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揚州城的青石板路，帶著運河特有的濕潤氣息。廬江郡的街市上人聲鼎沸，叫賣聲此起彼伏。林帥一襲素白錦袍，腰間懸著塊溫潤白玉，折扇輕搖間露出袖口暗繡的龍紋。他身后三步外，錦衣衛指揮使趙鐵鷹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人群，三百精銳已化整為零散布在街巷各處。
“公子，前面就是廬江最熱鬧的絲綢市了。“趙鐵鷹壓低聲音，右手始終按在刀柄上。陽光透過梧桐葉的間隙，在他剛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駁光影。
林帥唇角微揚，扇骨在掌心輕叩：“聽聞揚州女子善織云錦，今日倒要開開眼界。“他說話時眼角含笑，卻無人察覺那笑意未達眼底——這位年輕帝王正在心中默記沿途所見：糧價幾何、民情如何、官吏可有懈怠。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騷動。一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撞進林帥懷中，臟兮兮的小手在他腰間一蹭而過。林帥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左手已閃電般扣住孩童手腕。
“小友且慢。“他聲音溫潤如玉，指尖卻如鐵鉗般紋絲不動。孩童抬頭，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瞳孔里仿佛有星河旋轉，嚇得他渾身一顫。
趙鐵鷹正要上前，卻見林帥微不可見地搖頭。帝王俯身，從孩童指縫間取回自己的玉佩，溫聲道：“這物件兒不值幾個錢，倒是摔碎了可惜。“說著竟從袖中摸出幾枚銅錢塞進孩童掌心，“去買些炊餅吃。“
孩童呆立當場，眼眶突然發紅。這時人群中擠出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粗聲粗氣道：“小兔崽子又偷懶！“伸手就要揪孩童耳朵。林帥折扇一橫，恰好擋在漢子腕間要穴，那人頓覺半條胳膊酸麻難當。
“這位兄臺。“林帥笑意漸冷，“孩子餓得面黃肌瘦，閣下倒是油光滿面。“他說話時余光瞥見四周已有五六個精瘦漢子圍攏過來，個個眼神飄忽不定。
趙鐵鷹拇指頂開刀鞘三寸，寒光乍現。林帥卻突然朗聲大笑：“今日得見揚州風物，果然有趣！“扇面“唰“地展開，露出“海納百川“四個遒勁大字。暗處立刻有二十余名商販打扮的錦衣衛悄然移位，將整個街口封得水泄不通。
混亂中，一道鵝黃色身影闖入林帥視線。那是個執團扇的少女，約莫二八年華，柳葉眉下雙眸如秋水澄澈。她本在隔壁綢緞莊挑選衣料，見騷動便快步走來，繡鞋踏過青石板竟未發出半點聲響。
“這位公子。“少女聲音似清泉擊玉，“可是遇到麻煩？“她團扇半掩面容，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陽光在她鬢邊珠釵上跳躍，映得肌膚如雪。
林帥怔了怔，手中力道不覺松了三分。那孩童趁機掙脫，卻未逃跑，反而躲到少女身后。少女輕撫孩童發頂，從荷包取出塊桂花糖遞去，動作行云流水般自然。
橫肉漢子見狀臉色大變：“蘇、蘇小姐...“他膝蓋發軟，竟撲通跪倒在地。周圍那些同伙也如見鬼魅，紛紛后退。
“劉三兒。“少女語氣驟冷，“上個月才保證過不逼孩童行竊。“她團扇“啪“地合攏，扇柄直指漢子鼻尖。林帥注意到她腕間翡翠鐲子隨著動作輕晃，水頭極好的翠色在陽光下漾出漣漪。
趙鐵鷹趁機在林帥耳畔低語：“蘇家是廬江首富，這該是蘇弘獨女蘇婉清。“他話音未落，街角突然傳來整齊腳步聲——原來方才暗號已發，三百錦衣衛正在合圍。
蘇婉清似有所感，驀然回首。她看見十幾個“商販“同時褪去外袍露出飛魚服，陽光下繡春刀冷光森然。再轉頭時，望向林帥的眼神已帶上驚疑：“你們是...“
林帥暗道不好，正要解釋，忽聽孩童驚呼：“姐姐小心！“方才跪地的劉三兒竟暴起發難，匕首直刺蘇婉清后心。電光石火間，林帥袖中暗箭激射而出，“叮“地擊落兇器，同時左臂一攬，將蘇婉清護在身后。少女發間茉莉香撲入鼻尖，混著絲縷墨香，意外地清雅怡人。
“全部拿下！“趙鐵鷹暴喝如雷。三百錦衣衛如黑云壓城，轉眼間將整條街控制得滴水不漏。蘇婉清在林帥懷中抬頭，正對上他低頭凝視的目光。年輕帝王眼中還殘留著未散的殺意，卻在觸及她視線時化作春水融融。
“嚇著姑娘了。“林帥松開手，后退半步作揖。他袖口金線刺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分明是五爪金龍的鱗片紋樣。蘇婉清瞳孔驟縮，團扇“啪嗒“落地。
遠處傳來整齊的跪拜聲：“參見陛下！“聲浪如潮水般由遠及近。蘇婉清雙膝發軟，卻被林帥穩穩扶住。他拾起團扇遞還時，指尖在她掌心輕輕一觸：“蘇小姐若不見棄，可否邀朕品一盞揚州雨前龍井？“
天香閣臨水而建，三樓雅間推開雕花窗欞，可見運河千帆競過。蘇婉清素手烹茶，腕間翡翠與青瓷茶具相映成趣。她始終低垂著眼睫，不敢直視坐在對面的天子。
“蘇小姐不必拘禮。“林帥吹開茶沫，饒有興致地觀察她輕顫的睫毛，“方才街市上那般颯爽，怎么此刻倒像受驚的雀兒？“
蘇婉清耳尖泛紅，斟茶的手卻穩如磐石：“民女有眼不識泰山，在陛下面前放肆了。“她將茶盞雙手奉上，指尖與杯沿都白得晃眼。
林帥接過茶盞時故意碰觸她指尖，滿意地看到那白玉般的肌膚泛起緋色：“朕倒覺得，蘇小姐教訓惡徒時的模樣，比那些只會吟風弄月的閨秀可愛得多。“
窗外柳絮紛飛，有幾片落在蘇婉清鬢邊。林帥自然而然地伸手拂去，驚得她差點打翻茶壺。年輕帝王大笑，袖袍帶起的風掀動了案上詩箋。蘇婉清急忙去按，卻不料林帥同時俯身，兩人額頭“咚“地相撞。
“陛下恕罪！“蘇婉清慌得就要下跪，卻被一雙手穩穩扶住。林帥眼中笑意盈盈，竟揉著額頭學她說話：“民女好大的膽子，竟敢龍首相撞。“
蘇婉清沒忍住“噗嗤“笑出聲，又急忙用團扇掩面。陽光透過紗窗，在她月白色衫子上投下細碎光斑。林帥忽然正色：“蘇小姐可愿隨朕回宮？“見少女驚得瞪圓眼睛，他又促狹地補充：“揚州知府奏報今夏恐有蝗災，朕需要熟悉江淮民情的幫手。“
趙鐵鷹在門外聽得嘴角抽搐——陛下今晨才批過“江淮風調雨順“的折子。蘇婉清卻信以為真，認真思索片刻后鄭重行禮：“若能為陛下分憂，是民女的福分。“
回宮那日，揚州碼頭細雨霏霏。蘇婉清著淡紫色宮裝立于船頭，看兩岸煙柳漸行漸遠。林帥執傘站在她身側，突然輕聲吟道：“春風十里揚州路。“蘇婉清不假思索接道：“卷上珠簾總不如。“念完才驚覺失禮，卻見天子眸中星河璀璨。
“愛妃可知？“林帥將傘傾向她那邊，自己的龍袍肩頭已濕了一片，“那日你教訓惡徒時，朕就在想——這般靈秀人物，合該母儀天下。“
蘇婉清手中團扇墜入運河，濺起的水花驚飛幾只白鷺。她望著這個為自己撐傘的帝王，忽然覺得那九龍冠冕下的面容，比初見時更加清晰動人。
錦繡帳內，沉水香的氣息被苦澀藥味侵蝕殆盡。王雅琪斜倚在繡金牡丹的軟枕上，纖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錦被邊緣的流蘇。窗外暮春的桃花開得正艷，幾片花瓣隨風卷入殿內，落在她未施脂粉的蒼白面頰旁，倒像是給這病容添了三分血色。
“娘娘，該用藥了。“貼身宮女青柳捧著鎏金藥碗跪在榻前，碗中湯藥映出她微微顫抖的睫毛。王雅琪恍若未聞，目光穿過雕花窗欞，定定望著紫宸殿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絲竹聲聲，想必又是那個民間女子在獻藝邀寵。
青柳見主子走神，聲音又放柔三分：“太醫說這藥得趁熱......“
“擱著吧。“王雅琪突然開口，嗓音沙啞得不像話。她抬手將桃花瓣碾碎在指尖，嫣紅汁液滲入指甲縫隙，像極了那日蘇晚晴入宮時穿的茜素紅裙裾。記憶如潮水涌來——半月前皇帝南巡歸來，龍輦后跟著頂杏黃小轎，當那女子掀簾而出的瞬間，滿朝文武的抽氣聲至今仍在耳畔回響。
“咳咳咳——“一陣急咳打斷回憶，王雅琪慌忙抓過帕子掩唇，待平息后瞥見素白絲絹上刺目的猩紅。青柳見狀驚呼出聲，卻被她凌厲眼神制止。正要說話，忽聽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報：“圣上駕到——“
象牙梳“啪“地掉在地上斷成兩截。王雅琪猛地撐起身子，又因眩暈跌回枕上。銅鏡中映出她散亂的云鬢和凹陷的眼窩，這副模樣如何面圣？她急喘幾下，突然抓過妝臺上的胭脂往頰上抹去，卻因手抖涂得斑駁不堪。
“娘娘別急。“青柳含著淚替她整理衣襟，“圣上定是記掛著您的病......“
話音未落，明黃色身影已踏入內室。林帥今日未著朝服，只簡單束著玉冠，腰間卻仍佩著那柄她親手繡的龍紋香囊。王雅琪眼眶一熱，慌忙低頭行禮，露出后頸一節伶仃的骨。
“愛妃不必多禮。“林帥虛扶一把，指尖在她腕上停留不過半息便收回。這個細節像針般刺進王雅琪心里，從前他總要握著她的手說半晌體己話的。
皇帝在繡墩上坐下，目光掃過案上未動的藥碗：“聽說你三日未進水米？“語氣仍是溫和的，可王雅琪分明看見他說話時瞥了眼更漏——酉時三刻，正是蘇晚晴每日在御花園撫琴的時辰。
“臣妾只是染了風寒。“她強撐著露出微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勞陛下掛念，實在罪過。“
林帥接過青柳新沏的君山銀針，氤氳水汽模糊了他的神情：“太醫院說你是憂思過度。“茶蓋與杯沿相碰，發出清脆聲響，“可是宮人伺候不周？“
殿內霎時靜得可怕。王雅琪望著茶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想起去年今日，也是在這張榻上，林帥親手喂她喝冰糖雪梨羹的模樣。那時他眼里盛著的柔情，如今都給了那個會唱俚俗小調的野丫頭。
“陛下說笑了。“她端起藥碗一飲而盡，任憑苦汁灼燒喉管，“臣妾不過是......“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夢見家父在邊疆遇險，這才驚懼成疾。“
林帥聞言果然面色稍霽。王家世代將門，如今她父親正鎮守西北要塞。皇帝終于正眼看向她，伸手替她攏了攏滑落的錦被：“王將軍驍勇善戰，愛妃不必憂心。“
這觸碰讓王雅琪渾身戰栗。她突然抓住皇帝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陛下可還記得？去歲臣妾生辰，您說最喜歡臣妾跳的綠腰舞......“話未說完便哽住，因為她清晰看見林帥眼底閃過的不耐。
“愛妃且安心養病。“皇帝抽回手站起身，玉佩叮當相撞，“朕已命人將高麗進貢的山參送來。“他轉身時帶起的風撲滅了最近的一盞燈，陰影如潮水漫上王雅琪的臉。
青柳跪送圣駕后，回來看見主子正盯著掌心出神——那里有四個月牙形的血痕。突然，王雅琪低低笑起來，笑聲混著痰音在空蕩的殿內回響：“去把本宮那套十二幅緙絲屏風取來。“
“娘娘，太醫說您不能見風......“
“本宮要繡完那幅《霓裳羽衣圖》。“她抓起繡繃，銀針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陛下既喜歡歌舞，本宮便跳到他記住為止。“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雪白綢面上，宛如紅梅初綻。
更深露重時，有小太監來報蘇昭儀在御前唱了整夜的《子夜四時歌》。王雅琪聽完沉默良久，突然將繡了一半的舞衣剪得粉碎。紛紛揚揚的絲帛中，她摸到枕下冰涼的玉簪——那是及笄那年，林帥還是太子時送的定情信物。
“青柳。“她輕聲喚道，眼神卻亮得駭人，“明日去請安時，本宮要戴那支點翠鳳凰步搖。“那是貴妃冊封時的賞賜，她從未戴過，因為林帥曾說太過張揚。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長兩短。王雅琪望著銅鏡中自己病態卻依然精致的面容，緩緩勾起唇角。既然溫良恭儉讓換不來憐惜，那便讓陛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