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搶”這個詞,或許正緩緩退出歷史舞臺。如今,機械化浪潮席卷而來,人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已無需依靠“雙搶”維持生計。農村大多只種單季稻,足以滿足自家口糧,也不必再向國家交糧,更不用飼養大量牲口。曾經雙搶時的繁忙與艱辛,逐漸成為了過去式,然而那段記憶,對我來說,卻無比深刻。
我生長在湖南洞口石柱的丘陵地帶,這里山崗起伏,梯田層疊。每到盛夏,驕陽似火,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燥熱,蟬鳴在耳邊此起彼伏,仿佛在訴說著夏日的難耐。就在這樣酷熱的時節,雙搶拉開了帷幕。
在八月一日前,必須完成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否則將嚴重影響晚稻生長。那段時間,村里家家戶戶都如繃緊的弦,早出晚歸。天剛蒙蒙亮,霧氣還未完全散去,爸媽便匆忙下田割稻。此時,葉片上掛著的露珠,打濕了他們的褲腳。為了搶時間,爸媽清晨就能割完七八分田的稻谷,隨后趕回家做早餐、喂豬。而我們小孩,有的出去放牛,有的則去扯秧苗。
吃完早餐,一家人便奔赴離家較遠的壩行亭。爸媽抬著沉重的打谷機,我們幾個小孩挑著籮筐和耙子,頭戴斗笠,懷揣裝滿井水的鹽水瓶,踏上崎嶇的山路。強烈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在大地上,熾熱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空氣仿佛都被點燃,彌漫著一股焦味。爸媽熟練地踩起打谷機,我和妹妹在一旁遞稻穗。金黃的稻穗像鋒利的刀片,常常把我們的手臂割得緋紅,而稻谷則在打谷機的滾筒上歡快地飛舞。
當打谷機里堆滿稻谷,爸爸停下手中的動作,迅速用耙子清理里面的葉子,全然不顧打屁蟲等各種蟲子在手上、身上爬動。他用撮箕將稻谷裝進籮筐,然后挑起一擔稻谷往家趕。烈日下,爸爸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每走一步,都在滾燙的田埂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媽媽則帶著我們繼續割稻穗,或是將打完谷的稻草扎成捆,拖到江邊晾曬。奇怪的是,盡管大家都在江邊晾草,卻能清楚分辨出哪堆草是自己家的,要是收錯了,難免會引發一場爭吵。
干活累了,小孩們便會偷懶,跑去田間找水喝。在一處干凈的水溝里,有個凹陷的地方,據說那里的水可以飲用。我們拿著鹽水瓶去打水,清澈的水中,小蝦小魚歡快地游動,小青蛙也時不時蹦跶幾下。盡管明知水里可能不干凈,我們還是迫不及待地裝好水,一飲而盡,那股清甜的滋味,至今難忘。爸爸會在水里滴上幾滴十滴水,雖然味道難聞,但為了防止中暑,我們還是捏著鼻子喝了下去。
中午,太陽愈發毒辣,仿佛要將大地烤焦。好在水田里有一層淺淺的水,稍稍緩解了一些暑氣。稻谷打完后,一家人挑著擔子回家做午飯,小孩們還不忘拉上幾個稻草人。一到家,媽媽馬不停蹄地做飯,爸爸則忙著曬稻谷。我們幾個小孩累得癱倒在床上,一覺醒來,渾身是汗,此時媽媽已經做好了午飯。一家人圍坐在風扇前,吃著簡單的飯菜,若是能有一點肉,那便是極大的享受。通常沒時間殺雞殺鴨,桌上更多的是豆腐和自家種的蔬菜。
飯后,爸爸稍作休息,媽媽便帶著我們去扯秧苗。爸爸睡醒后,牽著牛,扛著犁耙,去翻整剛收割完的稻田。由于地處丘陵,部分水田灌溉不便,需要從河里抽水,但多數水田還算方便,犁田施肥后,媽媽就挑著秧苗來了。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灑在大地上,給稻田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一家人開始插秧。我手腳笨拙,插秧的速度很慢,自己負責的區域總是遠遠落后。爸媽動作嫻熟,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然后過來幫我。此時,妹妹可能在放牛,或是回家照看曬在場上的谷子。
月亮爬上樹梢,一家人終于插完秧苗。爸爸扛著犁耙,媽媽挑著一些稻草,我們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家走。路上,仍有不少村民在忙碌,有的扛著鋤頭去放水,有的還在田間勞作,雙搶時節,沒有人能閑下來。
回到家,媽媽又忙著準備人和豬的晚餐,我們小孩則幫忙收曬谷場上的稻谷。爺爺早已幫我們把稻谷蓋好,避免受潮。那時做飯用的是柴火,姐姐在一旁燒火。吃完晚飯,往往已經晚上九點,洗漱完畢,我們累得倒頭就睡,而爸媽還在商量明天的農活,有時甚至趁著月色,再次下田割稻,直到深夜才回家。
我們家分到的田地不多,總共三畝左右,卻分散在五六個地方。為了增加收入,爸媽還租了別人家的田地,那些田地離家更遠,耕種起來更加辛苦。其中有一塊田在丘陵上,灌溉極為不便,每次打完稻谷,都要從河里抽水。這里也是螞蟥的天堂,它們又細又靈活,總是追著人的腳步,趁人不注意,迅速咬住人的腳。我對螞蟥恐懼至極,一看到它們,就嚇得往田埂上跑。可無論怎么躲,都難以逃脫它們的追擊。有時,突然感到腳上一陣刺痛,低頭一看,便是一條螞蟥吸附在上面,我只能驚慌失措地求助媽媽。而爸媽似乎早已習慣了螞蟥的叮咬,依舊淡定地勞作。在這片田里,我常常被稻草絆倒,摔得渾身是泥,狼狽不堪。
下雨,是農民最害怕的事情。一旦天空烏云密布,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家里還沒來得及收的稻谷就會被淋濕,剛割下的稻谷也會浸泡在水中,挑起來更加沉重。丘陵和山溝里沒有避雨的地方,大家只能用稻草搭建一個簡陋的草棚。我們三姐妹在草棚里覺得新奇好玩,而爸媽卻只能坐在打谷機上,焦急地等待雨停。雨停后,我們又繼續干活,心里還惦記著家里的稻谷是否被雨水沖走。好在爺爺總會在關鍵時刻出手,幫我們收好稻谷。爺爺會輪流幫三個兒子翻曬稻谷,還會拿來自家腌制的臘肉,晚上吃著香噴噴的臘肉,一天的疲憊仿佛都煙消云散。
八月一日前,雙搶工作終于結束。子女多的家庭,往往能更早完成任務。像我們家沒有兒子,女兒力氣小,只能做些輔助工作,爸媽便成了主力軍,因此完成得稍晚一些。這時,我才深刻理解了農村人為什么渴望生個兒子,因為兒子能承擔更重的體力活,如抬打谷機、挑稻谷。
八月之后,剩下的工作便是曬谷子、收稻草、淘田和翻紅薯地。清晨,爸媽會去淘田,拔除晚稻禾苗周圍瘋長的雜草。我們小孩則去放牛、扯豬草、挑稻草,有時也會去翻紅薯藤。紅薯藤生長旺盛,為了防止它們肆意蔓延,需要把新長出的根扒出來,將紅薯葉翻向相反的方向。完成一塊紅薯地的翻整,心中便會涌起一股成就感。妹妹通常在家照看曬谷場,防止雞鴨進去拉屎,這份工作十分枯燥,直到太陽下山才能出去玩。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去翻紅薯藤。
爸媽心疼我們是女孩,八月之后,基本不讓我們再下田干活。殺蟲、放水、淘田等工作,都由他們兩人承擔。我們則在家做作業、看電視。一個雙搶下來,村里其他人都曬黑了,只有我們三姐妹依舊白皙。
如今回到老家,聯合收割機半天就能收完當年全家人忙活半個月的稻子。堂叔送來的新米晶瑩飽滿,卻怎么也煮不出記憶中的米油香。去年清明,姐姐在父親墳前灑了把谷種,山風吹過時,姐姐說仿佛又看見他彎腰割稻的背影——那件浸透汗水的白襯衣,在七月的烈日下,成了我們對“雙搶“最深的記憶。
那些與節氣賽跑的日子,那些混合著汗水和稻香的清晨,那些被螞蟥嚇得亂跳的午后,都隨著丘陵上的薄霧漸漸消散了。只有曬谷坪上的石磙還躺在老屋墻角,像一枚被時光遺忘的印章,蓋在我們共同的歲月里。而父親挑著稻谷的背影,永遠定格在我記憶的底片上,成為那個年代最動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