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娃子回來了?”
秦大山背著手踱進院子,眼睛卻望著堂屋方向,仿佛方才那幕壓根沒瞧見。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褲腳還沾著泥點子,顯然是剛從施工現場回來。
“我,我去做飯。”
秦雪見是父親,頓時像只受驚的兔子,紅著臉一溜煙鉆進了灶房。她跑得急,辮梢上系的紅頭繩還在空中劃了道弧線。
院中頓時只剩下白潮站在原地搓著手,干笑道:“剛回來,叔。”
說完還下意識的抹了把額頭,才發現根本沒出汗,又訕訕地把手放下來。
“那個...要不...我去幫著小雪做飯?”
“用不著!”
秦大山截住話頭,抬腿往屋里走去,布鞋底在地上蹭出沙沙響,“你來,我有事說。”
白潮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后脖頸已經沁出了細汗。
雖然說秦雪兩人已經過了定,算的上是未婚夫妻,可大白天的摟摟抱抱,還被準岳父撞了個正著,確實不像樣子。
他偷瞄了一眼秦大山,臉上倒是看不出喜怒,心里更是有些發虛。
來到堂屋八仙桌前坐定,白潮忙不迭地提壺倒水,又掏出盒大前門。
“好了,別忙乎了。你也坐。叔跟你說點事。”
秦大山接過煙卷,就著白潮遞過來的火柴點上,煙頭在他手里忽明忽暗:“潮娃子,宅基地房山都起來了。明天上梁,你這個東家得到場。”
“就這事?”
白潮懸著的心終于落回肚子,指節無意識敲著桌沿:“行,正好最近休假,一準兒到。”
說完又覺得太輕飄,趕緊補了句,“上梁要用的紅布和餑餑,我明兒一早就捎過來。”
按照當地的風俗,建房子上梁的時候,主家必須到場主持‘上梁儀式’。
梁木上要掛紅布,壓銅錢,寓意驅邪避災,鎮宅旺財。
主家需要在儀式開始前供奉祭品,帶領工匠焚香祭拜天地、魯班祖師,祈求工程順利,家宅平安。
這之后還要拋梁。
所謂的拋梁就是梁木固定好了之后,由工匠從房頂拋灑糖果、硬幣、饅頭、五谷等,主家需要在下方用衣襟或者紅布接住,象征著‘接財納福’。
接物時,還要高聲回話,如‘接寶納福’‘子孫興旺’等。
最后主家還需要設宴答謝工匠和幫忙的親友。
至此,才算完成了整個上梁儀式。
“按咱們這兒的規矩,上梁可是大事。”
秦大山把煙熄滅,起身向著東屋走去,還不忘囑咐道:“明日辰時動工,記得帶一掛鞭炮,圖個吉利。”
“好嘞,放心吧叔!”
自始至終秦大山都沒有提院里的事,白潮明白,他到底是給兩個年輕人留了面子。
飯后
由于秦雪還得去上工,白潮便起身告辭,返回了趙家。
一進院門,就看見丫丫蹲在棗樹下,正用樹枝撥弄著一隊搬家的小螞蟻。
聽見腳步聲,小丫頭仰起臉,脆生生喊了句:“舅舅!”
“哎!”白潮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你娘呢?”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堂屋的門簾一挑,趙艷霞探出了半個身子,手上還沾著玉米面,“小四回來了?灶上給你留著飯呢。”
“吃過了姐。”
說完白潮朝東屋望了望,“滿倉叔好些了嗎?”
“剛吃完藥睡下了,你這是要回縣里?”趙艷霞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問道。
“嗯,得把陳隊的自行車送回去。”
白潮隔著門簾的縫隙瞟了一眼,見趙滿倉正打著呼嚕,便退了出來。
跟小外甥女又逗了兩句便推著兩輛自行車出了趙家大院。
鄉間的土路上,白潮單手騎著自己的那輛‘永久’,另一手拽著陳濤那輛‘飛鴿’的車把,兩輛車像是連體嬰兒似的歪歪扭扭的前行。
拐過老河套的樹林,白潮見四下無人,心念一動,自己的那輛‘永久’便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他騎上陳濤的自行車,抹了把額頭的汗,這才蹬著朝縣城飛馳而去。
到了縣局,陳濤正在開會,公安小張便把他領到了陳濤辦公室等待。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鐘頭。
當白潮翻完了三張《人民日報》,正研究墻上“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標語時,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了。
只見陳濤捏著大檐帽大步走了進來,眉頭擰成了疙瘩。警服后背濕透一大片,顯然剛開完一場鏖戰般的會議。
“陳哥”
白潮放下手中的報紙喊了一聲。
“嗯,來了?”
陳濤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的灌水。只見他喉結劇烈滾動,喝完一抹嘴:“他娘的,這幫孫子盡扯皮,渴死老子了!”
白潮咧嘴一笑,把水又給他續上,打趣道:“咱們陳隊長日理萬機啊,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
“滾蛋!”
陳濤把帽子拍在桌上,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突然正色道:“對了,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
白潮一愣。
陳濤招呼他坐下,甩給他一只大前門點上,“是關于......你母親的事。”
白潮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手中的香煙差點沒夾住。
自打穿越來到這個世界,不管是腦中的記憶還是周圍人的說法,白潮只知道他的母親是在生他的那天晚上難產死的。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二十年后,會從陳濤這個縣局大隊長的嘴里再次聽到母親的消息。
在聯想到最近破獲的敵特案..........那些潛伏多年的“釘子”,那些精心偽造的身份...
白潮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滑,一會兒就浸透了襯衫,心中忍不住嘀咕:我的母親不會是......特務吧?
陳濤看到他緊張的樣子,敲了敲桌子,不滿道:“你看你,我還沒說呢,瞎激動個啥。”
“嘿嘿”
白潮尷尬的笑了笑。
接下來陳濤又點了根煙,隨著煙霧在他眼前緩緩升起,一段被埋藏了近二十年的故事緩緩展開:
1945年秋天。
我黨冀省地下組織接到了一份絕密情報,需要派人護送到保城。
但由于剛剛結束一場與軍統的正面交鋒,正定地下組織人手嚴重不足。
作為正定地下組織的領導者,當時懷孕八個月的安英同志,執意要親自護送這份關乎冀中根據地存亡的情報。
不料卻被曾經與她并肩作戰的報務員王淑萍背叛,遭到了軍統方面的圍追堵截。
好在安英同志作戰經驗豐富,靠著頑強的戰斗意志突破重圍,最終把情報傳遞了出去。
但不幸的是,安英同志送完情報后就消失了蹤影,同時消失的還有當時的地下黨員王淑萍。
后來經過組織多次尋找未果,便認定二人應該是犧牲了。
直到這次孫福軍和王淑萍落網,這些陳年往事才被抖了出來。
白潮聽完陳濤的故事,有些納悶,這跟他母親‘李英蘭’有什么關系?
陳濤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李英蘭’是你母親的化名,你母親的真名叫‘安英’。”
“你說啥?”
聽完陳濤的話,白潮驚得目瞪口呆,說話都不利索了,“陳...陳哥,你再說一遍?我娘她....她叫啥?”
“安英。平安的安,英雄的英。”
陳濤也不明白白潮為何會如此大的反應,只好又強調了一遍。
得到陳濤的確認,白潮的腦海里瞬間想起了一個女孩子——蘇婉。
他記得當時請他們在國營飯店吃飯的時候,蘇婉有說過,她養父的妻子就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好像也是叫安英。
如果李英蘭變成了安英,那么白岳霖是不是也就變成了白世安?
想到此白潮看向了陳濤,眼里充滿了探尋。
他記得以前陳濤也錯認過他。
而他那位長輩恰恰也叫白世安。
難道世上除了穿越還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嗎?
“我的母親叫安英,那父親是不是叫白世安?”
聞言陳濤一怔。
這正是他接下來要跟白潮的說的話,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本來白世安是吩咐他跟蘇婉兩人先暫時瞞著白潮,等他親至之后再來一出認親的戲碼。
不過這次敵特事件,意外挖掘出了安英同志犧牲的經過,所以陳濤在請示過白世安后,決定今天跟他透個底。免得到時候兩件事同時出現,這小子承受不了。
但是他又哪里知道,此白潮早已非彼白潮。
對于出身只有探究,么得情感!
陳濤深吸了口煙道:“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白伯伯。”
“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擦!”
此時白潮心里完全沒有一點喜悅,反而是忍不住想要罵娘。
這他媽叫什么事啊!
原本無拘無束,自己當家。這冷不丁還冒出個活爹來!
關鍵是還沒有感情基礎,這擱誰受得了啊?
“本來白伯伯要來正定尋你的。”
陳濤渾然未覺白潮的異樣,自顧自的說道:“但是白伯伯身兼要職,是京城市局的副局長,由于全國會議的原因,所以要到下周才能過來。”
“等等!你剛才說什么?”
白潮原本黯淡的眼神驟然亮了起來,耳邊仿佛還回蕩著“京城市局副局長”這幾個字。
就像游戲里突然吃到藍buff,他整個人都精神煥發,連腰板都不自覺地挺直了三分。
他隱隱聞到了某‘二代’的味道。
“我是說白伯伯下周才能來探望你。”
“不是這句。再往前。”
“白伯伯要來正定尋你。”
“還不對,中間那句。”
白潮急不可耐地打斷道,聲音都提高了八度。
“中間那句?”
陳濤被問得一頭霧水,撓著頭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指了指白潮,不禁失笑道:“我說白伯伯是京城市公安局副局長。怎么,這回聽清楚了嗎?”
“嗯,聽清了!”
得到陳濤的確認,白潮的嘴角終于露出了笑意。
如果是這樣的話........多個活爹倒也不是不可以。
“陳哥,你說我爹啥時候來看我?”
望著白潮如此不要臉的改口,還一臉賤笑的樣子,陳濤恨不得給他一拳,沒好氣道:“下周!”
不過隨后就笑了,要是他突然有一個正廳級別的老爹,估計也會樂的找不著北。
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后,二人的關系似乎又親近了不少。
由于陳濤一會兒還有個會,白潮便起身告辭了。
想到明天的上梁儀式還差些東西沒備齊,尤其是鞭炮——這年頭不年不節的,供銷社根本買不著。
他琢磨著,只能去找巴爺想想辦法了。
說起來,他也有陣子沒見巴爺了,不知上次提醒他小心暗殺之后,是否平安無恙。
拐了個彎,白潮見四下無人,便從空間里取出自行車,一蹬腿,朝著巴爺家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路疾馳,不多時便到了巴爺的住處。
巴爺家是一處寬敞的合院,青磚灰瓦,透著股沉穩勁兒。
白潮推門進去,正瞧見巴爺在院子里舞刀,一柄長刀在他手里翻飛如龍,刀光凜冽,破空聲颯颯作響。
他沒有出聲打擾,只是抱臂站在一旁,等巴爺收勢后才朗聲喝彩:“好刀法!”
巴爺聞聲轉頭,瞧見是白潮,臉上頓時綻放出了笑意,他順手把刀遞給一旁的手下,抱拳迎上來:“白兄弟!可算把你盼來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后,巴爺便拉著白潮進了客廳,吩咐人上茶。
“上次多虧你提醒,”巴爺呷了口茶,眼中閃過一絲狠色,“我搶先一步,帶人把孫家城南的院子掀了個底朝天,可惜孫振山那小狐貍沒露面,讓他躲過一劫。”
說著他又拍了拍胸口,“不過我這把老骨頭倒是沒事,你放心!”
白潮點點頭,順勢提起正事:“巴哥,我明天房子上梁,還缺掛鞭炮,供銷社眼下沒貨,只好來求您幫幫忙啦。”
“這點小事還叫求?”
巴爺大手一揮,立刻叫人去辦。轉頭又對著白潮笑道:“蓋房子是喜事,我也得表示表示。”
說著起身從內室捧出個錦盒,打開竟是一柄溫潤剔透的玉如意,“小玩意兒,給兄弟討個吉利!”
見到是如此貴重的物品,白潮連忙推辭:“這太貴重了,使不得,使不得……”
巴爺臉色頓時一沉,佯怒道:“怎么,瞧不上你巴哥的禮?”
見白潮還要推拒,他干脆把盒子往人懷里一塞,“再客氣就是不認我這個兄弟!”
白潮無奈,只得鄭重收下,不過心里卻是暖烘烘的。
接下來,兩人又敘了會兒話,眼見天色不早,白潮才起身告辭。
巴爺則一直送到大門口,臨別時還高聲叮囑:“明天鞭炮一準兒送到,保你風風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