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老人都說，紅薯坡的霧是活的。

周明一腳踩進泥地里時，腐熟的甜腥味直往鼻孔里鉆，像有無數只腐爛的手攥住了他的氣管。無人機在頭頂嗡嗡盤旋，夜視鏡頭里那些蒼白的輪廓愈發清晰——十七八個模糊人影正沿著田埂緩緩移動，最前排的佝僂身影脖子上還掛著麻繩，隨著步伐一下下磕碰膝蓋。

“這特效做得不錯啊?！八唛_腳邊半截發黑的藤蔓，對身后縮著脖子的工人們笑道：“明早就在這片架圍擋，三個月后這兒就是溫泉度假區?！?

沒人接話。月光突然暗了下來，濃霧從地縫里涌出，裹著某種類似發酵紅薯的酸味。阿強手里的探照燈晃了晃，光斑掃過坡頂那棵歪脖子槐樹時，周明看見樹杈上齊刷刷垂著十幾雙青白的腳。

“周、周總......“阿強的聲音在發抖，“您聽見唱戲聲沒？“

林夏按下老海鷗相機的快門時，取景框里分明只有荒草萋萋的山坡。直到暗房紅燈亮起，顯影液中的相紙漸漸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白影。那些本該是頭顱的位置裂開漆黑的窟窿，有個穿對襟衫的女人貼在最前面，藤蔓從她眼眶里鉆出來，在相紙邊緣蜷成“救命“的筆畫。

“這是第六個了。“神婆枯槁的手指劃過照片，腕間骨串嘩啦作響。祠堂燭火突然晃得厲害，供桌上的三牲祭品滲出血水，在林夏的膠卷底片上暈開一串陰文——正是開發商失蹤工人衣服內襯繡著的符咒樣式。

門外傳來沙沙聲，八十歲的守祠人抱著一壇陳年糯米經過，后頸赫然印著青黑色手印。

貨郎老趙遇見撐白傘的人影是在子時三刻。雨水順著傘骨淌成透明簾幕，他看見對方藍布鞋上繡的并蒂蓮，針腳和當年餓死的妹妹出嫁時一模一樣。

“后生仔，認得去李記棺材鋪的路么？“傘沿抬起半寸，露出半張泡脹的臉，蛆蟲從潰爛的嘴角掉進他遞過去的陶碗里。

等老趙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在暴雨中走了三個時辰。懷里的油紙包不知何時變成把生銹的剪刀，刃口沾著幾縷枯黃頭發。更可怕的是，當他經過村口古井時，水面倒影里跟在他身后的，是整整一排低垂的白傘。

地脈深處的根

當林夏的登山鎬撬開最后一塊青磚時，腐臭味熏得她幾乎昏厥。地宮墻面上嵌著上百具呈跪姿的骨骸，所有人的胸腔都被掏空，填滿風干的紅薯藤。正中供著的無字碑突然滲出黑血，膠片相機自動過片，拍下石碑背面浮現的儺戲面具——正是周明失蹤那晚戴的工地安全帽圖案。

“不是索命......是求救?！八纳戏磸统霈F的“借壽“二字，終于讀懂族譜里被撕掉的那頁。光緒二十三年的大旱讓竹溪村成了人間地獄，而最先被分食的，是自愿綁上祭臺的族長一家。

祠堂方向傳來密集的銅鈴聲，林夏猛然回頭，暗室墻上所有照片里的白影都轉向同一個方位——度假村新建的溫泉池正咕嘟咕嘟冒著血泡，池底沉著七具手挽手的骷髏，空洞的眼窩里開滿紅薯花。

還土

遷址慶典那天的晚霞紅得反常。鞭炮聲中，第一鏟下去就帶出半截繡著并蒂蓮的藍布鞋。周明的妻子抱著剛滿月的孩子站在人群最前面，突然發現嬰兒襁褓里塞著把沾泥的銀鎖——正是當年墾荒隊從尸骨甕里摸走的陪葬品。

夜色降臨時，新工地亮起星星點點的安全燈，遠遠望去像飄滿了引魂幡。更夫老王說半夜聽見坡上有鋤頭聲，循聲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人影正在栽種什么，走近了看，地里冒出的竟是密密麻麻的人手指。

村口古井突然噴出猩紅井水，水面浮著周明的工作證。當膽大的后生撈起時，塑料夾層里夾著半片干枯的紅薯葉，葉脈紋路依稀是張人臉。而度假村規劃圖背面，不知誰用朱砂畫了幅儺戲面具，眼角掛著兩行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