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在家中的男人
- 許愿繩與彈簧刀
- 黎芊夏
- 2102字
- 2025-02-13 21:25:52
2005年。
午后,天下著雨。
六月的天似孩子的臉,前一秒艷陽高照,后一秒大雨傾盆。滂沱的雨沖刷著丹鎮泥濘的道路和低矮的房屋,似乎要把天地洗個干凈。哭喊聲、叫嚷聲、議論聲一起響起,又隨著隆隆雷聲淹沒在風雨里。
黎星躲在村口堆放的草垛后,狂跳的心尚未平息。“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腦中只有這句話在瘋狂叫囂,她猛地捂住嘴,怕驚懼與狂喜一起從嘴里泄露。
他死了……真的死了……
黎星聽著那個女人的哭喊漸漸遠去,看著拉著他尸體的車停留的地方留下一灘漸漸被雨水暈染開的血跡,他破敗的身體躺在臨時找來的板車上像是被扔掉的棉花娃娃一樣,隨著車的顛簸晃動,了無生氣。他是死了,終于地確切地死了。
她終于跌坐在地上,回想起剛剛看到的可怕的一幕。她看到那個穿著軍綠色雨衣的男人將刀狠狠捅進他的身體,旋轉,用力,她幾乎看到了刀柄上男人的手因用力而爆起的青筋。他嗚咽著,顫抖著,雙眼緊緊盯著面前戴著口罩的男人,嘴唇抖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男人泄憤似的,又朝著他已倒下的身體連捅數刀,末了,又站起身踩了幾腳。突然,男人猛地扭頭,他看到她了,他的眼睛對上了她因震驚而久久未曾眨一下的眼睛。
意識迅速回籠,她終于意識到她目睹了怎樣可怖的一幕,她逃了,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所幸男人并未追出。可與恐懼交織的,是她看到他死了的狂喜,所以她沒有叫喊,沒有去報警,她躲在出村的必經之路上,確認著他的死訊。
板車走遠,人群散去,世界安靜下來。黎星長舒一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噩夢消散,雖是雨天,她卻覺得內心暢快無比,以后全是晴天了,以后她的世界全是晴天了。
她站起身,平復好心情,還有一件事要做。
兇手,或者說那個殺死她仇人的“恩人”。
她要去找他。
只一眼,她就確認了他是誰。
村尾,那座廢棄的碾米房,像個被遺忘的怪物骨架,歪斜地杵在漫天雨幕里。濕透的土坯墻吸飽了水汽,散發出一種陳腐的、泥土深處的腥味。黎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冰冷的指尖觸到滾燙的臉頰,一路奔跑的熱血還在皮膚下奔涌。她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里面比外面更暗。只有高處一個破洞漏進些灰蒙蒙的天光,勉強勾勒出角落里一個蜷縮的人影。
他像一尊被雨水打壞了的泥塑,癱坐在濕漉漉的地上。那件軍綠色的雨衣胡亂堆在腳邊,浸滿了泥水,顏色深一塊淺一塊。他身上的舊T恤也濕透了,緊緊貼著皮膚,勾勒出少年過分單薄的骨架。他雙手死死抱著膝蓋,頭深埋進去,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著,整個人縮成一團,仿佛要把自己擠進這冰冷的地縫里。
黎星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聲在空曠的碾房里激起輕微的回響。她在他面前蹲下,泥水浸濕了她的褲腳,冰涼一片,她卻毫無所覺。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味,蓋過了泥土的腥氣,源頭是他腳邊那把隨意丟著的彈簧刀。刀身沾著黏膩的暗紅,在昏暗中閃著一種不祥的光。
她的目光只在那刀上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牢牢鎖住那個顫抖的、幾乎沒了人氣的頭顱。
“還好嗎?”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雨水的清冽,在這死寂的空間里卻清晰得像冰錐落地。
埋著的頭顱猛地一顫,抱緊膝蓋的手臂勒得更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死白。
黎星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碰了碰他濕透的頭發。那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縮,隨即又更堅定地落下,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輕輕順著他凌亂黏膩的發絲。
“看著我。”她說,語氣不容置疑。
男人的身體僵住,顫抖奇異地停滯了一瞬。然后,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他一點點地,抬起了頭。
一張臉暴露在微弱的光線下。慘白,毫無血色,像是被雨水泡脹后又瀝干了水分。嘴唇是青紫色的,微微哆嗦著。那雙眼睛,黎星記得它們平日里總是蒙著一層灰翳,空洞地望著遠處,此刻卻盛滿了驚濤駭浪。純粹的恐懼,滅頂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在里面洶涌翻騰,幾乎要溢出來。他看著她,眼神是渙散的,瞳孔深處卻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仿佛她是這無邊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黎星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更洶涌、更灼燙的東西。她迎著他瀕死般絕望的目光,嘴角,一點點地,向上彎起。
一個笑容在她臉上綻開。雨水順著她額前的發絲滑落,流過她光潔的臉頰,最終懸在下頜,欲墜未墜。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殘酷的天真,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于瘋癲的狂喜。
她微微向前傾身,湊近他,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帶笑的倒影,近到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和少年人清冷的汗味混雜的氣息。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一字一頓,用口型清晰地告訴他:
“謝、謝。”
男人渙散的眼神驟然聚焦,死死釘在她帶笑的唇上。他臉上最后一點殘存的生氣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極致的茫然和震悚,仿佛聽到了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囈語。他像是被這無聲的兩個字燙到,猛地向后一縮,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墻上,發出一聲悶響。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咯咯作響,眼神里翻涌的恐懼幾乎要將他自己溺斃。
黎星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甚至帶上了一絲安撫的意味。她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蹲在他面前,像一尊在暴雨中悄然降臨的神祇,無聲地宣告一個舊時代的死亡,和一個由她親手開啟的、帶著血腥味的新生。
許久,她輕聲道:“聽我說。。。。。”
碾米房外,雨聲依舊滂沱,沖刷著大地,也沖刷著碾米房內剛剛凝固的罪惡與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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