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進了陸家堡,天邊也只剩一絲魚肚白。陸大有拖著侄兒在田間小徑七扭八拐,終于是開到了老宅門前。
依舊是陸鳴記憶里的高聳院墻,只是墻上的爬山虎與墻下野草比上次來時茂密許多,也不知大爺爺家為什么沒做清理。
朱色大門早有些褪色,斑駁間透著干枯的死木,其上頂著老牌匾,匾上“陸氏祖宅”四字金漆早脫落得七七八八,使字跡顯得有些模糊。
高門大院本就壓抑,再添上這些保養不善的老物件,更顯得老宅陰森了。
也趁著父母不在,陸鳴說話終于敢直了點,說出自己很早就有的疑問:“這大門和牌匾,還有這院墻,怎么你們一直沒有清理一下呢?看著怪嚇人的。”
“因為你大爺不讓動啊。”陸大有苦笑著搖搖頭,自把摩托推到墻根,“說是怕破壞風水。”
陸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便先去開門。
木門很重,費了點力才緩緩移動。院門推開,映入眼簾的正是幫忙打掃大院的二叔夫婦,以及在其身旁哄笑著玩鬧的小侄。
“鳴鳴,來了?”二嬸先沖他一笑。
“嗯。”
陸鳴入院,順便掃視一圈。
除了春聯比較新,院里的一切物件都如他記憶里那般陳舊。
“大爺呢?”
“你嬌嬌姐陪他在屋里喝茶呢。”二叔站直了,杵著掃把,擦了把汗,“幾年不見了吧?”
“是好幾年,上次見面還是……”
陸鳴話沒說完,只是瞥了眼正門大開的堂屋。
如今那里空蕩蕩的,只看得見墻上“天地君親師位”的舊符。但陸鳴上次與二叔一家見面時,那里還陳著曾祖父的棺材。
興許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二嬸忙又接話:“快進屋吧,和你嬌嬌姐聊聊;你們大學生多交流交流。”
于是陸鳴進了廂房——跨過門檻,薔薇似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原是堂姐陸天嬌就坐在靠門的位置。
陸天嬌此時正強笑著,聽對面的老人絮絮叨叨,但因為焦躁,在椅子上搖搖晃晃的。
聽到房門開,她與老人齊齊看來,看見陸鳴,她還在反應,倒是老人先浮起笑靨。
“哎呀——小鳴,長這么高啦!”
“大爺好。”
陸鳴笑得靦腆,打過招呼,坐定了,又上下打量起陸忠耀來。
老人枯瘦的臉笑盈盈的。陸鳴在觀察他,他卻也在觀察陸鳴。陸忠耀已經八十高齡了,雖說最近病體纏身,眼里依然有股精氣神。也正是因為目中神采太過明顯,也讓陸鳴在與他不經意的對視間,從那神采察覺到一絲異樣。
陸鳴隱隱感覺,陸忠耀那欣喜的眼神與其說是因為看到兒孫后輩來探望自己,不如說更像是在集市挑中了心儀的商品。
不待陸鳴開口寒暄,陸忠耀倒先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向臥房。
可陸忠耀沒有進去,倒是先貼在門簾前,輕掀起一角,對著當中低語,似乎在和臥房中的某人對話。
房間里是誰?
疑惑涌上心頭,陸鳴不禁詢問:“大爺,您在跟誰說話呢?”
陸忠耀卻沒理睬他,依舊自顧自地低語著,時不時回頭看一看陸鳴,又輕笑幾聲。
不知該害怕還是該慶幸,陸鳴根本聽不清老人到底對著臥房里說了些什么。
與此同時,陸鳴也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他感到注視自己的目光好像正來自陸忠耀掀開的一角!
“大爺?”
陸鳴更感不安,簌地站立。本想著終于不用再聽鄉下老頭嘮叨的陸天嬌也感到莫大的詭譎,小臉嚇得刷白,怔怔地望著陸忠耀。
好在陸忠耀終于打住,進了屋,不多時,拿著一盒純牛奶出來。
“小鳴,爺爺記得你愛喝這個,來。”
陸忠耀還是笑呵呵的,把牛奶塞到了陸鳴手上,順帶著把陸鳴按回椅子上。
陸鳴接過,但是經了剛剛那一遭,別說喝了,連客套都不敢客套一句,只是連忙追問:“大爺,您屋里有人?”
“沒有啊。”
“那您剛剛是……”
“哦,我迷糊呢——忘了自己把牛奶放哪了。年紀大了,愛忘事,想找什么東西,就有嘀嘀咕咕的習慣,你別見怪。”
聽陸忠耀這么說,陸鳴也不好再追問,只是因為感覺視線感始終存在,又忍不住偷望臥房幾眼。
他現在很確定,一定有什么東西,正在臥房里窺視自己。
“說起來,小鳴,你這么大了,有對象了嗎?”
陸忠耀再次開口,不知是不是有意轉移陸鳴的注意力。
“啊?——呃,找過,分了。”陸鳴隨口應付著,下意識說的也是真話。
陸鳴的注意力仍在臥房,并沒注意到,在他說“分了”的時候,陸忠耀臉上竟又多了幾分喜色。
倒是一直覺著無趣的陸天嬌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八卦,再加上她急著想忘掉剛剛那種詭譎感的心情,又連忙追問:“你還有過女朋友啊?——什么時候的事?”
“我高中同學,昨天剛分。不合適就分了,沒什么好說的。”
陸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也想盡快離開這個房間,立刻轉了個話頭。
“大爺,外面家務還有什么要做的嗎?我去幫個忙。”
“不用管,交給你二叔二嬸就行,你們小輩坐著玩就好。”
陸忠耀沖陸鳴擺擺手,又給自己倒滿茶。
“你四嬸去雷山那個苗寨辦事去了,等她回來,讓她帶你們幾個小的上山掏鳥窩去。”
“……好。”
陸鳴硬著頭皮應過,沉吟片刻,忽又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脫身的借口。
“對了!村里那棵大銀杏還在嗎,我想去看看。”
“你要去老樹那里啊……”
陸忠耀的笑容終于散去。
他正色,坐得筆直,凝視陸鳴,又叫陸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一陣,陸忠耀這才喃喃自語。
“也好,你大了,去拜拜也好。”
陸鳴如釋重負,連忙起身。
“那我先去了。”
“嗯,記得去堂屋里拿上香火。”
“等等,我陪你一起!”
同樣急著找個由頭離開的陸天嬌趕緊跟在陸鳴身后。
……
……
……
“剛剛好嚇人!你說大爺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
才走出大院,陸天嬌就忍不住與陸鳴搭話。
“不知道……反正我感覺是沖我來的……”
陸鳴心有余悸,雖然那股視線感早在離開房屋后就消失,但出于顧慮,他還是回頭看了看,確保沒有什么東西跟來。
現在天色已晚,沒辦法了;但他打定主意,明天天一亮就離開村子,再不管老家到底有什么事。
白天在咖啡館時還信誓旦旦地準備下來采風,真的碰上了難以言喻的狀況,莫大的恐懼倒是讓他老實了。
或許真的太過害怕,亟需自我安慰,陸鳴忽然荒誕地覺得,他也可以把今天的遭遇和心情加工一下,寫在文里。
兩人沒走幾步,陸天嬌卻又拉住陸鳴。
“我說,你不會真打算去看大銀杏吧?現在大晚上的,是不是……”
“按他們老一輩的說法,那棵老樹可是這個村供起來的神仙;咱剛剛碰上這么邪乎的事情,去拜拜也好。不說別的,至少找個理由安心。”
陸鳴知道陸天嬌在憂慮什么,畢竟陸家堡的老銀杏也是個相當詭異的存在;如果不是在老宅里碰上這檔子事,他也不想接近那玩意兒。
陸家堡坐落在山間谷地,原是個大村寨,解放后剿了匪才拆了寨墻。老銀杏就在寨墻舊址的西北角,據說是數百年前定居于此的第一代陸氏先民所植。
不知何時有的規矩,凡是村中有出生不滿一周歲的孩童夭折(包括舊社會里被棄養的女嬰),就要在老銀杏的腳下添一尊石雕娃娃,并把孩童的毛發、指甲,或者生前穿過的衣服、玩過的玩具之類埋在對應的石雕底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老銀杏底下的石娃娃都是夭折孩童的衣冠冢;幾百年過去,那里儼然已成了只有衣冠冢的亂葬崗。
別說是陸鳴和陸天嬌這種“半外人”,就是在陸家堡土生土長的村民,除非逢年過節、紅白喜事等要辦祭祀,或者遇到大事希冀求祖先庇佑,平常也根本不敢靠近那棵老樹。
陸天嬌咂咂嘴,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堂弟的說法。
她知道,村里也沒有土地廟之類的東西,要說真的有什么可能存在神靈的地方,除了每家堂屋里的“天地君親師位”,似乎也只有那棵老樹。
既然已經撞上大爺神神叨叨的樣子,拜神拜鬼什么的已經無所謂了——就像陸鳴剛剛說的,至少求個安心。
只是可惜她這一雙名牌休閑鞋,本來白白凈凈的,怕是要被鄉下的塵土染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