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莉沒有回應。

她抬起頭，望向高高在上的月光，望向夜空上流動的深藍火焰，久久不語。

“只有我活下來，是因為父親、母親沒有價值么？”她問道。

主祭先生沉默了數秒，再次解釋道：

“不是，如我剛才所說，舊界的運行受到了干擾。”

“賽勒城兩百萬人也是沒有價值的，對么？為什么不阻止那個瘋子賢者？”

夏莉根本沒有轉頭去看主祭先生，依然抬頭望天。

主祭嘆了口氣，明白女孩心中的痛苦，但圣火也并非全知全能，教廷的力量也并非無窮無盡：

“我們得到消息時，已經無法阻止。提前動手，亦等同于提前引爆。”

“那現在就去殺了那個賢者啊！審判他啊！”

夏莉眼中流下淚水：

“告訴我真相有什么用？允諾我的復仇？

“我是想殺了制造災難的人，是想復仇沒錯。但你們呢？你們就坐視一切發生？然后等我去復仇清算？”

主祭緩慢站起身，選擇了坦誠：

“阻止災難，不是教廷的職責，也不是神明的職責，您是神眷者，您應比我們更清楚這一點。”

夏莉坐在燃著藍焰的椅子上，一下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氣，眼神都渙散黯淡了下去，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主祭的話語中，她讀出了比無妄天災更恐怖的真相：

這些人，知道災難的預兆，也知道真相，卻期待著這個結果，期待著當前局面。

不僅僅是這些“人”，還有天上的那位。

“如果，虔誠長存于心，這枚恐憂種子，其實也不會存在，那樣，至少您的家人可以活下來。

“每一個選擇，都有所代價，不是么？”

主祭繼續說著，即便面前女孩已經淚流滿面，情緒肉眼可見地崩潰著，也未有絲毫心軟。

這些話語比那深紅天災更為恐怖，撕開了夏莉的心臟。

她再也控制不了自身情緒，眼淚無聲涌出，雙手緊緊握拳，手指尖近乎要嵌入肉里。

也就是在這時，她感受到齒間那只牙蟲，奇跡般振動起來。

“喂，還好么？”

是那個家伙的聲音。

他沒死。

但此時，夏莉·昂斯特連回話的心力都沒有，即便是默語，說到一半卻也說不下去了：“父親，母親，他們……”

另一側，林樹也陷入沉默，雖然只是含糊不清的幾個詞，但夏莉的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活了下來，但是昂斯特先生和昂斯特夫人已經離開。

“我現在回賽勒城找你。”林樹說道，他相信，能傳送離開，就能傳送回去。

主祭先生挑了挑眉，顯然是察覺到了神眷者身上細微的靈性波動：

“讓那位朋友別白費功夫了，癔癥賢者不會允許賽勒城還存在活人的，我們也要離開了，神眷者大人。”

現在的賽勒城及其周邊百公里內，恐怕都不存在活著的事物了。

并且外邊無比磅礴恐怖的靈性足以燃燒數月，那便是巨大的熔爐，無論是誰，回賽勒城也不可能找得到人。

“你竟偷聽！”

“總好過讓您做出錯誤的決定，倘若平日里，錯便錯了，可一旦命運繞起紊流，每一點細小的錯誤都可能釀成死亡與災難，相信您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主祭嘆氣道。

“……”夏莉再度沉默，她終于恢復了少許力氣，回應了林樹：

“我不在賽勒城，我現在在舊界里，賽勒城或許已經徹底消失了。不必為我擔心。”

徹底消失。

林樹望著海另一側的方向，巨大紅色光暈遮蔽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即便只是遠遠看著，也讓人心驚。

這可是隔著一千四百公里，即便是上輩子最為恐怖的核彈，在這個距離下也不過小小閃光、細細煙云。

那自己眼中的，那團巨紅，究竟是什么？

小阿加頓顯然知道些東西，但詞不成言，只會哭，只會喊父親，難以溝通。

那位大使也只是無言看著，根本沒有開口解釋的意圖，即便她在這場災難發生前的最后一刻救出了這十幾個孩子們，顯然是知曉即將發生什么的。

而系統，系統沒有任何提示，甚至就連債務縮減的提示都沒有。

這也是林樹立刻就嘗試和夏莉聯系的原因。

自己的資產沒有變化，債務依然是債務，那就說明雷蒙德和夏莉應該還活著。

萬一，賽勒城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呢？這只不過是大使的小小玩笑呢？

夏莉的話語還是擊碎了林樹最后的幻想。

“賽勒城，毀滅了。”林樹呢喃道。

他身旁，少年亞諾一下愣住，其他孩子也是類似表情，雖然天邊紅光讓人不安，也確實是太陽落下的方向，正是家的方向。

但或許只是自然現象呢？

或許只是魔法慶典的光暈呢？

或許，小阿加頓只是突然失心瘋了呢？

或許，大使先生只是想拐賣他們這些小孩呢？

心存僥幸，是每個人的本能，他們下意識不愿去做最壞的聯想。

然而，林樹的呢喃卻闖入了他們所有人的耳朵里。

“我的使命已經完成，接下來的路得你們自己走了。”

科爾菲茵特走上前，扶起了小阿加頓，拍了拍小孩的后背，免得他被自身的鼻涕眼淚嗆死，隨后又看向眾人：

“我不會告訴你們真相，也不會提供給你們任何幫助。

“你們也最好不要在任何場合提起我的名字與身份，相信我，這是你們保住性命的秘訣。

“最后，你們的父母親人，也留下了少許事物。”

她從口袋里拿出了一些戒指、手鐲，丟給了孩子們。

是那些家長們曾視若珍寶的，是他們一直戴在手上的。

隨后，這位大使身形便消失了。

她將十六個孩子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離開。

“等等！”林樹沖上前，想要攔住科爾菲茵特，他有無數問題想問，然而卻無法阻止對方離去，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紫裙身影瞬間消失。

亞諾左手拿著父親的戒指，又彎腰挑出了雷蒙德的戒指，走到了林樹跟前，將雷蒙德的戒指遞給了他。

“我能跟著您么？”亞諾小聲問道。

見鬼，現在哪有心情陪你玩雷蒙德的扮演游戲！林樹的情緒一時都有些調整不過來，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

“不……”我要先搞清楚真相。

大使剛剛離開，林樹懷中的書突然振動了兩下，雷蒙德的聲音再度響在了林樹腦海里。

“小鬼，你腦子不是挺好用的么？怎么這種關鍵時刻自亂陣腳？”

老頭竟真的沒有死！

明明不久前，林樹還在想著怎么陰雷蒙德一手，此時再聽到對方的聲音，竟然感到幾分心安。

“這件事不是你能摻和的。先待在阿塔肯納，如果你還有幾分余力與善良，可以試著把這些孩子組織起來。我的戒指就算是送你的禮物了。”雷蒙德建議道。

【檢測到宿主資產……】

“停！我不要你的東西！”

現在的林樹哪敢失去系統的加成，一定要保持貧窮程度才能讓他安心。

“我此時只剩一縷分魂，這些財物于我沒有任何意義，唯一只求你好好保護這本書。我所有一切都是你的。”雷蒙德無奈道。

“只是替你保管。”林樹堅持道。

或許是心安了幾分，林樹此時也冷靜了下來。

他意識到，真相其實離他并不遙遠。

夏莉明明知道些什么，但是卻半點不同他說；小阿加頓也只會搖頭沉默，什么都不肯說；大使更是離譜，直接丟下他們這些孩子跑了；甚至就連只剩一縷魂的雷蒙德也半點不談“真相”。

他們都知道，但是都不說。

這只有一個解釋：這個真相很危險，很有害。

林樹看向亞諾，反問道：“你似乎不怎么傷心？”

這與一旁惶恐的其他孩子們很不一樣，他們有的人抱著母親的手鐲哭泣，有的人不敢置信地盯著深紅的方向，有的人正在懇求小阿加頓說些什么。而亞諾反而面色平靜。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反而感覺現在很放松，仿佛卸下了某種枷鎖。”

他摩挲著父親留下的戒指，眼波平靜。

“父親一直告訴我阿塔肯納是圣地，讓我一定要來一次，現在他的心愿達成了。”

語氣里并沒有太多懷念，仿佛只是在談論天氣。

父親只是將他當做與商業伙伴拉近距離的工具，他的天賦只是父親的談資，他的朋友只是父親的人脈，他的人生只是父親的財產。

亞諾無法說父親是壞人，也不憎惡父親，更談不上因為父親的死而開心。

只是沒有什么感覺罷了。

所以現在的他，反而是這群孩子里最冷靜的，甚至比林樹這個“孤兒”還要冷靜幾分。

林樹默許他跟在身后，走向了小阿加頓。

此時，十幾個孩子都圍著小阿加頓，企圖從他嘴里得知些什么。

“不能說，不能說！說出來，你和我都會死，聽不懂嗎？你就那么想知道嗎？”小阿加頓抓著一個問得最急的孩子的衣領，怒道。

“死就死！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還活著，我為什么會怕死？”

那孩子帶著哭腔，再也無法被小阿加頓的火焰嚇住，手中涌起云霧，朝小阿加頓雙手刺去。

竟是情緒失控，想要動武逼迫小阿加頓開口。

而小阿加頓也絕非好脾氣，手中橙黃火焰瞬間暴漲，毫不示弱朝對方襲去。

林樹旁觀著，也忍不住皺眉，小聲嘀咕道：“將他們組織起來有什么用？感覺這群孩子完全只能拖后腿。”

雷蒙德回應道：“滅城那位，萬一找到你們之中的一人，便有手段找到你們所有人。你也可以將用不上的孩子全殺掉。”

滅城那位……這說明賽勒城發生的一切不是什么自然災難……

林樹眼皮跳了跳，該死的雷蒙德，還真說得出口。

殺殺殺，他們已經夠可憐了，還要殺么？

眼見第三人、第四人都加入了打斗，局面逐漸混亂起來，少許本地居民也投來了視線。

林樹走上前，單手拎起最先動手的那人，掄摔在了地上。

他時機把握得很準，正是眾人打出真火之前。

這一變故也讓所有人都停下手中魔法，齊齊看向了林樹。這些孩子都記得，此前正是這個雷蒙德帶來的陌生孩子，輕松打垮了小阿加頓。

“朝同伴宣泄怒火可不是什么好習慣。復仇殺敵的心思沒有，內斗倒是很勇敢嘛。”

林樹譏諷道。

此話一出，那些貴公子們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幾分紅溫，握著的拳頭都緩慢松開，就連被林樹捏在手里的那位，臉上怒意也消退了。

林樹又轉頭看向小阿加頓：“要不要跟著我？不跟著我，你會被他們生吞活剝的。”

小阿加頓咬了咬牙，臉上有一百個不情愿，對于林樹，他可沒什么好印象。

但即便是嬌慣蠻橫如他，也明白形勢比人強的道理。

從之前交手后，小阿加頓便明白，賢者班這些人加起來也破不開對方簡簡單單一個水盾魔法。

“好。”他點了點頭，站到了林樹身后。

隨后，林樹又看向剩下所有人，笑道：

“現在，小阿加頓在我手里，你們要不要跟著我？

“不跟著我，這一輩子，既無法觸及真相，又只能等著大使先生都恐懼的危險追上你們。”

小阿加頓頓時瞪大了眼睛，他意識到，自己突然就從“被保護的對象”，變成了對方的籌碼。

眼前這人，連演都不演了。

其余人也面面相覷，即便是父輩的斗爭里，他們也沒見過如此露骨的打法。

明明他們這邊有十三人，而林樹身后只有小阿加頓和亞諾兩人，但卻有一種林樹“人多勢眾”的感受。

“你想做什么？”姓氏為羅蘭德的兩個孩子一同走上前，瞇著眼與林樹對峙起來。

“我要復仇。”林樹的眼神變得陰暗深邃。

他仿佛看見了夏莉·昂斯特無憂無慮的笑容，看見了昂斯特夫婦正抬頭，笑盈盈對他打招呼。

仿佛看見了蘭迪小心翼翼討好著他，看見了莫里斯太太點頭答應照顧原主的住處。

甚至，看見了雷蒙德·克萊門特那頂滑稽有趣的魔法帽，看見了那惹人討厭、非常傲慢的阿加頓。

就算是敵人，那也是他林樹的敵人，是他林樹的獵物。

那兩個孩子竟被林樹的眼神嚇住，下意識后退了半步，但心頭又有某種共鳴。

復仇，這二字如同教堂里的洪鐘，響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我們跟著你。”

先是兩人，過了數秒，又有四人走向林樹身后。

“復仇？你知不知道，敵人是……”小阿加頓苦笑了兩聲，又立刻住嘴，垂頭喪氣。

林樹面色無變：

“賽勒城有一百二十萬人，周圍鄉鎮一百六十萬人，不管誰做了這件事，直接或間接，參與了這件事，

“我說，他有罪。”

那一瞬間，他們都心生錯覺，這世間每一寸土地都是危險，唯有林樹身后那幾米空間才是安全。

在這陌生的國度，他們渴求安心與安全。

剩下的七人也挪動腳步，朝林樹走來。

“很好，阿加頓，與我一同去找房屋租住度夜。

“羅蘭德兩兄弟去買些喬裝所用的衣物。

“盧浦卡、路易斯、柯林斯、布朗尼你們四人都是市政官家庭，兩兩分頭去打聽消息，弄清剛才坎特拉王國對阿塔肯納開戰是怎么一回事，順便關注一下本地人對我們的態度，評估我們的處境是否安全。

“維菈、柏莉、安格爾德，你們去購置一些魔法材料，買什么東西不重要，主要弄清這海濱小城本地的魔法師的消費習慣，相信有家學淵源，這對你們來說很容易。

“其余幾位去買些食物、食材，確保至少兩人一起行動。一小時后這里會合。”

在腦中雷蒙德的幫助下，林樹迅速就認清了這些賢者班的孩子們，并初步劃分了行動。

那些平日里極少受管束的孩子們，對林樹的命令并未生出多少反感。

內心不安時，清晰明確的指令，反而讓人感到安全穩定，仿佛只要順著指令去做，一切都會好起來，困難便會得到解決。

等到眾人散開，林樹望向小阿加頓：“現在只有我們兩人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他從始至終就不相信什么“無知等于安全”，只是先前人多口雜，倘若秘密真的涉及甚廣，某些蠢人可能引來風險。

現在只剩他與小阿加頓兩人，這秘密對方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

雷蒙德不愿說，夏莉不愿說，那便由他們去；

大使已經跑了，追不上；

至于小阿加頓，他沒有拒絕的權力。

他腦中的雷蒙德頓時無奈，嘆氣道：“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是一位賢者，為了掩蓋他們的腐敗。”小阿加頓咬了咬牙，從齒縫中擠出了這幾個詞。

“哪位？”

“癔癥賢者，斯圖爾特，是科爾菲茵特大使說的。”

熟悉的名字，從狄利亞特嘴里聽到過，是狄利亞特的老師……林樹將斯圖爾特這個名字深深刻在了心底。

“足夠了，走吧，我們去租或者買一棟別墅。”

林樹目光一轉，他看見了自己口袋里那些債券。

系統給它們的價值評定幾乎為零。

此前，他以為是系統抽風；現在，他總算知道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