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鬼啼骨
- 墟燼長歌
- 遺憾隱于風
- 3995字
- 2025-02-12 20:53:21
江底的光是暗紅色的,像有人往黃泉里傾倒陳年血酒。
陸星河漂浮在銹蝕的青銅巨柱之間,十二根囚龍鏈穿透他新生的骨翼,傷口處凝結的血珠化作赤鯉,在冰冷的江水中游弋成梵文。
他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冬夜,義莊屋檐下也掛著這樣的冰凌——那天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回天述職的日子,瘸腿的老鬼醫往他喉間灌了半碗孟婆湯。
「這湯能壓住你體內的火。」老鬼醫用骨針扎穿他左手小指時,屋頂正傳來雪壓瓦片的呻吟,「等哪日你聞到自己血肉燒焦的香味......」
鎖鏈突然發出裂帛之聲。
陸星河望著游過眼前的赤鯉群,血珠幻化的魚群竟排列成十五年前的陸府地圖。
東南角的鑄劍池騰起青煙,某個雪青襦裙的身影正在井邊浣衣——那是他總喚作「霜姨」的啞女,她的銀鐲子上刻著半闕《越人歌》。
「天階夜雨,莫聽穿林打葉聲。」
誰在哼唱?
陸星河猛地撞向青銅柱,赤鯉群驚散成血霧。
那些血霧卻纏繞著鎖鏈攀上他的額角,在眉心凝成與江底枯骨相同的赤金咒印。
刺痛讓他記起七日前暴雨夜的場景:他蜷縮在焚天閣三重檐角下窺探,當值侍衛舉的火把照亮琉璃窗,他清楚看見自己的通緝令旁擺著份未封漆的密卷——上面蓋著陸家獨有的青鸞火漆。
江水突然變得粘稠。
無數蒼白手掌從江沙中伸出,骨節上系著的銅鈴鐺發出招魂調,陸星河嗅到焦糊味,這味道在他十二歲之后就刻進了骨髓——焚毀陸府的火焰不是紅色,而是吞噬月光的蒼青。
「阿娘!柜子里還有——」
稚嫩的哭喊聲割破記憶。
陸星河突然劇烈抽搐,鎖鏈刮擦青銅柱的響聲驚動江底尸群。
他看見十歲的自己正趴在密道里,頭頂是燃燒的房梁,娘親的織金披帛垂落在他鼻尖三寸處,焦黑的指尖還攥著半塊朱雀玉佩,那夜所有人都說陸家小公子燒成了灰,可第二天他卻從百里外的亂葬崗醒來,掌心紋路里嵌滿星辰砂。
「所以你是災星啊。」
有人在他顱骨深處呢喃。
十二根青銅柱同時亮起咒文,江底淤泥翻涌如沸騰的黑粥。
陸星河突然被某種力量拖拽著沉向漩渦中心,在即將窒息的剎那,他看清了中央巨柱鎖著的骸骨——那具骨架比他高大許多,左手四指戴著螭紋玉韘,胸骨間插著半柄折斷的龍雀刀。
刀柄隕鐵上鏨刻的「昭」字,令陸星河瞳孔震顫。
三年前他潛伏在鬼市黑船底艙時,曾在某個酩酊大醉的海匪身上見過同樣制式的武器。那海匪后頸刺著刑部的黥印,酒氣熏天地摟著妓子說胡話:「龍雀衛昭大人可是替天家干過臟活的,最后不照樣被煉成......」
尸群的歌謠愈發刺耳。
陸星河突然暴起,骨翼掙斷三根囚龍鏈。
江水被他周身燃起的金焰蒸出萬千氣泡,那些氣泡里卻映出無數記憶碎片:霜姨啞著嗓子比劃「不要看井底」;戴著青銅儺面的黑衣人將嬰兒拋入鑄劍池;還有此刻穿透他胸膛的半截玉簪——晶石中竟封印著一滴冰藍血珠!
「原來你也怕想起這些啊。」
清冷女聲穿透水波。
葉清歡懸在江面之上的身影如同琉璃燈影,斷劍攪動的漩渦正將血月撕成碎片。
她腕間銀鏈綴著的七十二顆舍利子,此刻卻滲出烏黑的血珠:「這是你第七次嘗試掙脫往生咒,但每蘇醒一層記憶,凰印就會吞噬三成神識。」
鎖鏈突然盡數崩斷。
陸星河破水而出的瞬間,整條青溟江逆卷上天,他在血雨腥風里望見對岸燈火通明的白露齋,朱漆大門正緩緩淌出紫黑色的膿液——那是他小時候最恐懼的色彩,每當陸府地窖滲出這種液體,父親就會禁止他靠近西廂房三個月。
「江家囚龍令在此!」
暴喝聲震碎雨幕。
陸星河轉頭時,正撞進江無厭陰鷙的目光。
那襲玄色勁裝的下擺凝結著冰晶,本該別在腰間的令牌此刻懸在半空,化作九頭巨蟒咬住某道黑影。被釘在蟒齒間的侏儒修士狂笑著咳血:「少主子以為毀掉白露齋,就能抹了陸家案的痕跡?」
腥風卷著張殘破信箋飄到陸星河腳邊。
泛黃的宣紙上只有半行狂草:【陸昭奉命追查赤煌魔神寄宿體】。最后的「體」字被血跡暈染,暗褐印記依稀能辨出半枚朱雀紋。
霜姨的銀鐲子突然在記憶里發出脆響。
陸星河頭痛欲裂地半跪在地,看見自己指尖生出凰鳥利爪,那些被鎖在青銅柱里的尸骸開始齊聲吟唱,江水凝聚成鏡面,映出十二歲那夜的真實場景:
穿蟒紋箭袖的男人將龍雀刀刺入父親后心,刀身縈繞的紫黑色火焰與焚天閣大火完全相同。而庭院古井里伸出的蒼白骨手,此刻正握著半塊朱雀玉玨對他搖晃......
「不要看井底。」
陸星河突然用古越語嘶吼出聲。
這句霜姨生前重復過千百遍的手語,此刻裹挾著凰焰轟向江面。
鏡面破碎的剎那,江無厭的囚龍令劈開雨簾,在他頸側三寸處與葉清歡的斷劍相撞。
三股靈力震蕩產生的颶風中,陸星河聽見命運齒輪咬合的獰笑。
他終于明白老鬼醫當年沒說完的話——孟婆湯壓不住的不是火,是早已烙印在血脈里的弒親詛咒。
月光突然染上青銅色。
白露齋方向傳來編鐘古樂,八百盞引魂燈順江而下,在無數雙慘白手臂托舉的浮尸中,陸星河看見了自己的生卒碑。碑文刻著兩句讖語:
「不死鳥棲梧桐日,赤煌血染燼蒼天」
而落款處的姓名被利器刮去,殘留的筆畫恰好能拼成「陸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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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客棧天字房的窗紙破了個洞,月光像一尾銀魚游進來,正巧落在陸星河新添的鞭痕上。
這道傷口從右肩胛骨劃到尾椎,青溟書院戒律堂的玄鐵鞭帶著倒刺,打人時能在骨髓里種下寒霜咒,此刻他趴在檀木拔步床上,數著漏雨滴入銅盆的聲響,第十三次想起葉清歡手腕間的疤痕。
那是七道新月狀的舊傷,藏在銀鏈底下的皮膚皺如龜甲。
“篤、篤篤。“
有人叩出三長兩短的暗號。
陸星河沒動,看著燭火將自己的人影投在繡著白狐撲蝶的屏風上。
那人影的脖子上正架著柄冰晶凝成的短刀,刀刃散發出的雪魄香讓他想起昆侖墟的雪——三年前他在那里刨了三天三夜凍土,只挖出半塊刻著“歡“字的冰玉。
“青溟懸賞令漲到五十萬金銖了。“
門外傳來葉清歡的聲音,比他記憶里的更啞些,像是吞過灼熱的鐵砂,客棧走廊的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的影子被燭光裁成細條,從門縫里滲進來。
陸星河翻身時牽動傷口,掌心血跡在錦被上洇出凰鳥形狀:“葉師姐是來親手給自家靈獸套韁繩?“
門閂突然結滿冰霜。
葉清歡推門的動作很輕,發間新換的銀絲步搖卻晃得厲害。
她今日竟未穿青溟白袍,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襦裙沾著夜露,袖口用金線鎖著十二重往生咒文。陸星河注意到她左手始終按在劍柄,斷刃處凝結的冰棱正往下滴著藍熒熒的毒液。
“鎖凰髓每日子時會反噬。“她將瓷瓶擲在床頭小幾上,瓶身雕著的囚凰圖讓陸星河太陽穴突跳,“你若還想留著舌頭說渾話,就喝了它。“
燭火爆出個燈花。
陸星河突然用兩指鉗住她將要收回的手腕,那道猙獰疤痕擦過他虎口的灼痕,竟發出烙鐵入水的嗤響。葉清歡腕骨輕轉,七十二顆舍利子串成的銀鏈絞住他五指,在皮膚上勒出血色梵文。
“七年前臘月初八,撫仙鎮義莊。“他的氣息拂亂她垂落的鬢發,“有個蒙眼女孩被鎖在灌滿鎖凰髓的寒玉棺里——她腕脈處可也留著這樣的疤。“
銅盆里的雨滴突然凝結成冰。
葉清歡的瞳孔收縮如針尖,斷劍不知何時抵住他喉結:“陸公子怕是魘著了,七年前我在九嶷山閉關...“
“可那姑娘咬著我的耳朵說...“陸星河任由劍鋒劃出血線,“葉氏的詛咒,要由赤煌的血來破。“
屏風上的人影突然重疊成雙。
葉清歡袖中爆出的冰錐貫穿床柱時,陸星河嗅到她襟前藏的蘇合香下掩著血腥味,那是種極其特殊的腐血氣息,像極了他在江底幻境里見到的青銅柱銹跡。
“你偷閱過《神葬經》殘卷?“她的劍穗銀鈴發出催命般的急響,“還是說...那具骸骨跟你說了什么?“
陸星河突然悶哼著蜷縮起來。
劇痛像是有蜈蚣在腦髓里產卵,無數畫面隨著葉清歡的逼近洶涌而來:戴著青銅儺面的祭司將嬰兒浸入冰泉;玄衣女子跪在血陣中剜出自己心臟;還有此刻穿透他記憶的光——十七歲的葉清歡站在焚天閣廢墟上,腳下的焦尸穿著青溟長老服!
“原來我們在更早的時候...“他咳出的血染紅衣襟,“就隔著火海相望啊,師姐。“
瓷瓶突然炸成齏粉。
鎖凰髓的藥液尚未落地便被蒸成霧氣,在兩人之間凝成張哭笑交織的鬼面。
葉清歡的劍第一次顯出慌亂,她劈開霧氣的瞬間,陸星河的手已經按在她心口——那里纏著七層鮫綃,可灼熱的掌心仍然觸到某種空洞的回響。
“你這里...“他眼眶被突如其來的淚灼得生疼,“是不是也缺了塊碎片?“
更漏聲恰在此刻停滯。
客棧窗欞上的符咒齊齊自燃,暴雨裹著雷聲傾瀉而入,葉清歡的簪子被狂風吹落,發絲掃過陸星河手背時,某段被孟婆湯腐蝕的記憶突然破土而出——
五歲生辰那夜,他偷溜進祠堂摸到了阿爹的龍雀刀。
刀柄上纏著的鮫人紗帶著海腥氣,而供桌底下藏著個渾身濕透的小姑娘,她腕間的鎖鏈比他腳踝還粗,眼睛卻亮得像藏了兩團鬼火:“小哭包,想不想看燒云彩?“
雷聲炸醒了現實。
葉清歡的掌心符咒已經烙在他胸口,皮肉焦糊味混著她發間的白梅香:“青溟山門刻著三萬六千道誅魔咒,我拜師那日發過毒誓...“她突然哽咽著后退半步,“你這身血肉早該在十二年前燒盡,為什么...為什么非要活成淬毒的刀?“
燭臺突然爆出三尺高的烈焰。
陸星河在火光中看見她瞳孔里游動的金線,那些金線交織成與江底枯骨相同的咒印。
他伸手想觸碰,卻被突然坍塌的房梁隔開距離,燃燒的帷幔如鳳凰垂死的尾羽,葉清歡站在火圈之外,背后是八百青溟劍修布下的天羅地網。
“告訴你個秘密。“他用淌血的手指在焦土上畫圈,“當年義莊那口棺材里...“火舌卷過他的低語,“躺著兩個人。“
懸在梁上的辟邪鏡突然映出雙重身影。
葉清歡的劍訣捏到第七重時,客棧地板轟然炸裂。
江無厭的囚龍令帶著腥風破窗而入,令牌表面饕餮紋咬著的正是白露齋主人的頭顱。那顆頭顱雙目暴凸,嘶吼著重復同一句話:“陸昭大人的遺物在...“
暴雨中傳來龍雀刀的長吟。
陸星河在躍出火場的剎那回頭,看見葉清歡被十七道縛仙索貫穿肩胛。
她的血濺在囚龍令上,竟喚醒令牌深處的某種存在,江無厭突然發出不像人類的吼叫,他的影子在雨幕中暴漲成九頭巨蟒,蟒尾掃過的街市瞬間化作血池。
“快走!“葉清歡用口型對他說。
她的斷劍正插在自己氣海穴,冰霜順著經脈封住暴走的靈力,陸星河卻折返撲向戰圈,指尖燃起的蒼焰第一次顯出凰鳥全貌,當他的火焰與九頭蟒噴出的毒瘴相撞時,雨夜里盛開出一朵赤金火蓮。
蓮心處突然現出霜姨的身影。
她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雪青襦裙,啞著嗓子比劃出完整的手語:「井藏的從來不是秘密,是第二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