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鎮外農田。
夕陽下,晚風習習。
收割后的稻茬在夜風里簌簌作響,洛嵐的鹿皮靴碾碎幾顆干癟的谷粒。
忽然,他停步按住劍柄。
“出來吧,”他對著搖曳的柳樹輕嘆,“跟了一路,不累嗎?”
腐葉堆里騰起暗紫色霧靄,披著斗篷的身影在樹下顯形。
“你是怎么發現我的?”西隆斗篷下擺凝結著黑褐色血痂。
“也許是你身上血腥味太濃了,我鼻子比較好使?”洛嵐拇指頂開劍格半寸,說道,“我猜你不是來找我敘舊和還錢的?!?
【敵意感知】,永遠不被偷襲。
洛嵐的感知,還在他之上。
西隆身上強烈的敵意宛如一把尖刀。
在他面前,洛嵐感覺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小動物。
“……我想找你再借一筆?!蔽髀∩硢〉穆曇羧缤承┥哳悇游铩?
洛嵐長嘆一聲:“我手頭也不寬裕,現在還住馬廄呢……你想借多少?”
“三百金。”枯死的稻桿在西隆腳下碎裂,發出類似骨骼折斷的脆響。
洛嵐拋出一個錢袋:“沒人會隨身帶那么多錢,我這兒有一百金,你看行不行?”聲音滿是肉疼。
沒辦法,他可沒把握打贏一個正式職業者。
看著西隆那勢在必得的樣子,他就當花錢消災了。
“不夠?!蔽髀u搖頭。
洛嵐攤攤手:“可我身上真沒帶那么多錢。要不你等我回城給你取?”
“……你身上的武器和防具,差不多能值兩百金鎊。”西隆說道。
洛嵐不由得大大蹙起眉頭:“喂,你不要太過分,荒郊野外讓人放棄裝備……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錢不錢先不說,沒了裝備,豈不成了待宰羔羊。
雖然,貌似,有裝備也打不過職業者。
但總算有一絲反抗的希望。
“抱歉,我真的很需要錢,”西隆當著洛嵐的面,緩緩掏出腰間那漆黑的匕首,“我會盡量留你一條性命的?!?
洛嵐瞳孔微縮,這匕首似曾相識——是夢中?
西?。骸白鳛樯埔獾幕貓螅易屇阆裙?。三百一十金鎊,三百一十秒內,我不會反擊?!?
“真是偽善啊,搶劫就搶劫,還玩這么花里胡哨。既想當婊子還想拿貞潔圣女的名頭?”
洛嵐拔出雙手長劍,“當然,那啥你非要讓我三百一十秒,我也是能接受的。”
“最近四處殺人越貨的大盜就是你們吧,‘盡量不殺我’——你不怕我沒死去協會告發你?聽說你們賞金有800金了,情報也能值200金?!?
“抱歉,所以我會割掉你的舌頭。”西隆平淡地說出冷酷的話語,仿佛就像吃飯喝水一般。
洛嵐沉默了一下:“其實,我會寫字?!?
“……那我只能再廢掉你的雙手了。”西隆冷漠道。
“這和殺人有什么區別?”洛嵐一邊吐槽一邊觀察著西隆的破綻,嗤笑一聲,“唉——你那個騎士同伴呢?你們不會玩‘我不殺你,但我同伴補刀’的把戲吧?!?
‘同伴……’
記憶如毒蛇般撕咬著西隆的神經。
夜。
殘破的窗欞篩下,煤油燈在木桌上搖曳。
兩人望了望躺在床上安睡的紅發女孩。
西隆擦拭著染血的匕首:“查到那個蛇發女的身份了嗎?”
蘭迪大口吞咽著涼水:
“‘大樹村的傻安娜’。
一個多月前,路過的貓學派狩魔獵人發現安娜被變形怪頂替,將變形怪抓捕販賣,并將其救出。
但此后沒多久,她就又失蹤了。再出現就是我們遇到的那副鬼樣子?!?
匕首猛然釘入木桌,驚飛窗外棲息的渡鴉。
西隆停下擦拭:“那她身上的詛咒究竟怎么來的?”語氣急切。
“……抱歉,我沒查到?!碧m迪面露歉意。
西隆長嘆一聲,又拔出桌上那把漆黑的匕首,繼續擦拭。
蘭迪看著屋子里多出來的染血的錢袋和裝備,手指深深扣進發霉的紅木桌板:
“席娜頸部的鱗片已經蔓延到鎖骨了......你還要繼續嗎?
收手吧,我們已經被協會注意到了?!?
西?。骸澳窍仍趺崔k?就任由她變成一個怪物嗎!”
“我們已經盡力了,六千金鎊,足足六千金鎊??!
我們賣據點、賣裝備,現在連良心都要賣光了!”
蘭迪突然暴起揪住同伴衣領,神色猙獰,
“我到現在還忘不掉那個二手裝備商人的女兒,那個小女孩,她臨死前還在問為什么、為什么……”
煤油燈爆出刺目火星。
西隆也面露痛苦:“那都是我做的,鮮血和罪孽都是我的。”
蘭迪忿忿松開手:“你瞧瞧你現在還是你自己嗎?
我們的仇家你劫殺了,無辜的人你搶了。
現在,你連借過我們錢、幫助過我們的人也要殺嗎?
你還是那個會對陌生的我伸出援手的你嗎!”
“如果你不想做下去,可以離開?!?
漆黑的匕首刃面映出西隆扭曲的面容——曾經為不沾染婦孺鮮血而放棄家族財產繼承權的少年,此刻瞳孔里游動著蛇類般的暗金紋路。
蘭迪抓狂地咆哮:“五年,我們一起冒險五年了,你做的事情我沒有參與嗎?我沒陪你一起手染鮮血?
從你和席娜把我從哥布林洞穴里救出來那一刻起……我這條命還給你們都可以!”
眾所周知,哥布林只有雌性,為了繁衍,會……
“最后一次,還差三百金鎊。“沙啞聲線帶著蛇類的嘶嘶尾音,“還差三百金就能湊齊高等【破邪藥水】的錢。我會盡可能不傷人性命?!?
“哈,不傷性命,不傷性命……你還記得咱們前天劫殺的那個香料商人嗎?就是那個請我們參加過祭典的那個老好人。”
蘭迪痛苦地看著那些染血的錢貨:“現在他女兒在‘亞馬遜之歌’接客!接客!”
也許,血氣方剛的蘭迪曾對香料商人的女兒有過憧憬?
月光突然被烏云吞噬。
“你TM這么在乎席娜,你去吻她啊!救她?。〗o她真愛之吻啊!”
“沒用的,我吻不醒她?!?
“我再也不干了!也不會再讓你干下去。我已經失去了一個伙伴,不能再失去你!”
語畢,騎士轉身氣沖沖地向外走去。
嗤——!
刀刃入肉的聲音。
蘭迪瞪大雙目,不可思議地看向朝夕相處的同伴:“你——”
“——你瘋了!”蘭迪踉蹌撞翻木桌。匕首沒入了他后心口。
死寂中唯有金銀幣滾動的脆響。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西隆驚慌地松開匕首。
騎士快速失去氣息。
西隆跪倒在血泊里,顫抖的手掌接住蘭迪墜落的團徽
——那徽章上,刻著一把匕首切在一顆桃子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紅綠雙月凌空,月光重新穿透云層,滿地金幣似乎浮現出上百張哭泣的面孔。
床上的紅發女孩眼角不知何時浸濕。
……
西隆從回憶中掙脫出來:“你廢話太多了。3秒?!?
搖曳的樹枝將殘陽割裂成萬千金鱗,洛嵐的鏈甲衫在暮色中泛著魚群般的銀光。
“靠!”
洛嵐猛然踏步,旋身劈斬,雙手劍又快又急,攪起幾片落葉,卻只斬碎西隆留在原地的殘影。
“七秒?!肮眵劝愕穆曇糇远箜懫?。
洛嵐后頸汗毛倒豎,劍順勢回身掃蕩。
金屬碰撞炸開一串橙紅火星。
“太慢。十秒?!?
西隆靴尖點過飄落的樹葉,整個人化作逆光中的剪影。
洛嵐瞳孔驟縮,快,好快,根本看不清動作。
這就是職業者?
博爾特也得在他屁股后吃灰吧?
洛嵐雙腳分開,膝蓋微屈,快速旋轉上半身,腰部發力帶動劍舞,雙手同時揮劍從上到下,或由左右側至另一側掃擊。
旋轉中,劍刃劃出半圓形軌跡,每次揮砍都力求連續與流暢。
結束一次揮砍,便再次利用慣性迅速轉身,重復旋斬攻擊。
《回旋劍舞》
一個月的研習和孜孜不倦地汲取務農冒險者的技巧,洛嵐感覺自己距離捅破窗戶紙就差一步之遙。
洛嵐的劍舞不可謂不精彩,每一劍都是死死瞄準西隆的胸腹要害。
放在地球拿個奧運金銀牌都不是問題。
但每一次劍舞,空氣中都只響起“乒乒”的金屬碰撞聲。
全被擋住了!
西隆不急不躁,似乎能預測每一劍的軌跡,匕首對長劍,短兵對長兵,卻反而輕松地像是大人教訓不懂事的小孩。
他輕巧地側身,靈活跳躍,匕首在手中揮動,不僅擋住劍舞,還一次次精準命中洛嵐長劍的劍中段——那兒往往是長劍最脆弱的部位。
在洛嵐連續的猛烈攻擊下,他甚至露出了些許興奮又嗜血的微笑,點評起來:
“不行,旋身回斬間隔太長,100秒。”
洛嵐感到了些許被羞辱的憋屈,攻擊愈加猛烈大力。
他的劍刃帶著磅礴的氣勢,攻擊如雷霆萬鈞,迅捷如風。
但每一次劍刃臨近西隆時,他總能以一種近乎舞蹈般的姿態輕松避開。
“腰部發力,腰部發力,這招不該用太大的腕部力量吧。150秒?!?
西隆仍有余力點評洛嵐的動作。
隨著時間的推移,洛嵐的臉色逐漸凝重。
他的體力已經消耗了不少。
但西隆依然游刃有余,大氣都沒喘。
“你有點急了。200秒。”西隆擋了一下,順勢帶偏了洛嵐的長劍。
洛嵐踉蹌一下,差點跌倒。
如果趁勢這機會反擊,足夠殺他十次八次。
洛嵐深吸一口氣,再度發動攻擊。
‘加快旋身,腰部發力,減少握持腕力……’
他猛地揮出雙劍,劍刃帶著極致的寒意劈向西隆胸膛。
可西隆輕巧地一轉身,匕首在他手中迅速劃過空氣。
又一次帶偏了洛嵐的攻擊。
“這次動作有點意思,別用太大力,不然不好控制。這招要得是連綿不斷,不是當重劍用吧?300秒。”
他的動作從容自若,匕首在手中游走,完全沒有戰斗的緊張感。
‘加快旋身,腰部發力,減少握持腕力,七分力,不,五分……’
腎上腺素,糖皮質……激素在洛嵐身體內狂增、猛增、勁增。
血液前所未有的高速流動,他簡直能聽到自己心臟的每一個跳動。
“309秒,我要開始反——”
一抹銀色輝光從洛嵐身上出現,蔓延到手中的長劍上。
【回旋劍舞】Lv1!
西隆不復之前的從容,瞳孔聚焦,猛地向后彎腰。
“——擊?!?
一抹棕褐色頭發從西隆額前掉落,落在地面上。
“戰時突破嗎。不錯的斗志,可惜……”
攔路者的臉上再無戲謔的表情,轉而是可惜又興奮的感慨。
“310秒結束了,我要反擊了?!?
沒等洛嵐反應過來,西隆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短步高頻,連續踩踏地面,側身轉向,二次踏地……
【背擊】!
洛嵐下意識判斷出他要做什么,一個前翻滾,躲開了匕首的背刺。
‘這招我不知道在私下模仿了多少遍,你一消失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大的?!?
“咦——!”西隆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后,他又一次消失在原地。
洛嵐極快地反手握劍后捅。
長劍在西隆腰間刺出一個淺淺的血點。
若不是西隆身體素質和反應力大幅上升,這招足以刺死以前的他。
‘怎么感覺這小子好像很熟悉這招。’
西隆微微有些納悶,不再留手。
【背——
突然,做了一半動作的背擊變成了告訴前突膝撞,一腳頂到洛嵐小腹,撞得他吐出一大口苦水。
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刀劃在洛嵐臂膀上。
連續吃痛的洛嵐一個反應不及,長劍直接掉落在地,人也被踢飛出去。
“放棄吧,職業者和非職業者之間的鴻溝是你根本抗衡不了的。”
西隆撿起洛嵐的長劍,隨手甩到柳樹上,深深扎進樹干,“你慢慢攢錢,以后還可以去神殿治愈?!?
開什么玩笑話。
在這荒郊野外,被割掉舌頭廢掉雙手,扒光裝備和錢財,百分百被野獸怪物吃掉好吧!
就算運氣好沒死,我踏馬雙手都沒了,還怎么去賺錢,去加入丐幫嗎!
‘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恩將仇報,欺人太甚!’
“踏馬的!踏馬的!!踏馬的?。。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嵐狂笑出聲。
‘瘋了嗎?’西隆蹙眉想道。
“混蛋玩意,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打不過你。職業者是真厲害啊!”
洛嵐捂著手臂的傷口站起身,“但是,我可不是一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