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拾參篇:腐子
李鐵柱的綽號叫“鐵拐李”,不是因為他姓李,而是因為他那條在十年前“黑金礦”透水事故中永遠失去的左腿,以及那條冰冷、沉重、走路時總會發出“咔噠、咔噠”聲響的金屬義肢。礦難帶走了十七條人命,也帶走了他作為健全人的一切。他活了下來,拖著這條廢腿,像一塊被遺忘的、生銹的鐵疙瘩,被安置在礦場廢棄的職工宿舍樓里當看門人,守著這片吞噬了他半條命和無數工友的墳場。
礦場早已廢棄多年,巨大的挖掘機骨架如同史前巨獸的殘骸,在荒草中銹蝕。職工宿舍樓是這片死寂中唯一還有人煙的地方,卻也只剩李鐵柱和寥寥幾戶同樣無處可去的孤寡老人。他的房間在一樓最東頭,窗外正對著那個曾經深不見底、如今被巨大鐵板封死的三號礦洞入口。那塊銹跡斑斑的鐵板,像一塊丑陋的傷疤,也像一道通往地獄的封印。
李鐵柱的右腿膝蓋以下截肢,左腿雖然保住了,卻嚴重萎縮變形,肌肉像枯萎的藤蔓纏繞在骨頭上,使不上半分力氣。那副沉重的合金義肢是他的第二條命,也是他無法擺脫的枷鎖。行走時,金屬關節摩擦的“咔噠”聲,在空寂的樓道里能傳出很遠,像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最近,這聲音變了。
起初是細微的異響。夜里,當他卸下義肢靠在床邊,準備入睡時,黑暗中會傳來一種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噠…噠…”聲。像是指甲,或者更小、更硬的東西,在輕輕叩擊金屬義肢的內壁。聲音很規律,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耐心。李鐵柱猛地開燈,抓起手電筒,仔仔細細地檢查那冰冷的金屬和硅膠內襯——空無一物。只有他自己因恐懼而粗重的呼吸聲。
他把這歸結于幻聽,是這片死地帶來的精神壓力,或者是那條廢腿在陰雨天作祟的神經痛引發的錯覺。他用力捶打萎縮的左腿,試圖用真實的疼痛驅散那虛幻的敲擊。
但聲音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敲擊聲開始出現在他戴著義肢行走時。“咔噠…噠…咔噠…噠…”不再是單純的機械摩擦,中間夾雜了那個詭異的、富有生命節奏的叩擊。仿佛有東西,正藏在他腿骨的金屬牢籠里,試圖與他對話,或者……試圖出來。
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氣味。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鐵銹、潮濕泥土、還有……淡淡尸臭的陰冷氣息,開始縈繞在他的房間里,尤其是義肢附近。無論他如何清洗擦拭,那股味道就像滲進了金屬的紋理,揮之不去。半夜驚醒,他常常覺得那股冰冷腐朽的氣息就噴在他的斷肢殘端上,鉆進他的骨頭縫里。
“鐵柱啊,臉色咋這么差?”住二樓的王婆在樓道里碰到他,渾濁的老眼里帶著擔憂,“是不是…又聽見啥了?”
李鐵柱搖搖頭,喉嚨發干,只發出含糊的“嗯啊”聲。他不敢說。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談論那些“東西”本身就是一種召喚。
“唉…”王婆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昨晚…俺聽見你那屋里…有動靜…不像你走路的聲音…倒像是…像是好多人…在拖著腳走路…又輕…又沉…”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毫無血色,“俺還聞著…一股子…爛泥塘子味兒…”
李鐵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王婆的話像冰錐刺穿了他最后一絲僥幸。不是幻聽!那聲音,那味道,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不止他一個人能感知到!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的殘肢在義肢套筒里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冰冷的金屬內壁摩擦著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的心臟。他開始瘋狂地檢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堵住任何可能的縫隙。他把沉重的工具箱壓在義肢上,試圖鎮壓那可能藏在里面的東西。他甚至弄來了一瓶劣質白酒,每晚灌下大半瓶,企圖用酒精麻痹神經,對抗那無孔不入的恐懼和寒意。
然而,酒精帶來的昏沉反而放大了他的感官。在意識模糊的邊緣,那些聲音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立體。
“咔噠…噠…咔噠…噠…”金屬的步點。
“沙…沙沙…”像是無數只腳在干燥的沙地上拖行。
“嗬…嗬嗬…”若有若無的、喉嚨被堵住的喘息聲。
還有……一種極細微的、如同骨骼在狹窄管道里摩擦的“咯…咯…”聲,仿佛就來自他義肢與殘肢相接的深處。
一天深夜,他被一陣劇烈的金屬摩擦聲驚醒。聲音不是來自床邊的義肢,而是……窗外!他掙扎著坐起,心臟狂跳,冷汗瞬間浸透了背心。窗外,月光慘白,荒草搖曳。借著月光,他驚恐地看到——幾個極其模糊、輪廓扭曲的黑影,正圍在那塊封死三號礦洞的巨大鐵板前!它們的身形異常佝僂,動作僵硬而遲緩,像是在……用身體撞擊鐵板?又或者……是在……挖掘?
沒有工具碰撞的聲音,只有沉重的身體與銹蝕金屬摩擦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以及泥土被翻動、碎石滾落的“簌簌”聲。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玻璃,鉆進李鐵柱的耳朵,也鉆進他因恐懼而沸騰的血液里。
他想喊,喉嚨卻像被水泥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想沖出去看個究竟,身體卻僵硬得如同凍住。就在他幾乎要窒息的時候,其中一個黑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極其緩慢地、以一種人類無法做到的僵硬角度,扭過頭來。
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更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黑暗!但李鐵柱卻清晰地感覺到,兩道冰冷粘膩、飽含著無盡怨毒和貪婪的“視線”,穿透了玻璃,牢牢地釘在了他……釘在了他缺失的左腿位置上!
“呃啊——!”李鐵柱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扼住喉嚨般的慘叫,猛地拉過被子蒙住頭,身體蜷縮成一團,抖得像暴風雨中的枯葉。被窩里,那股混合著鐵銹、濕土和尸臭的陰冷氣息,濃郁得幾乎讓他嘔吐。
那一晚之后,李鐵柱的精神徹底垮了。他幾乎不再出門,整天蜷縮在房間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那副沉重的合金義肢被他扔到了房間最遠的角落,用一塊臟污的帆布蓋住。他寧愿像條蛆蟲一樣在地上爬行,用雙手拖動那具殘缺的身體,也不愿再靠近那副仿佛被詛咒過的金屬。
然而,拋棄義肢并不能擺脫糾纏。那些聲音,那些無形的窺視,那無處不在的陰冷氣息,反而更加肆無忌憚。
白天,他能聽到墻角帆布下傳來持續不斷的、細密的抓撓聲,像是指甲在刮金屬內壁,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焦躁地踱步。夜晚,則變成了低沉的、混亂的私語聲,無數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含混不清,卻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一種刻骨的饑餓感。它們不再局限于角落,而是在整個房間里回蕩,在墻壁里穿梭,甚至……鉆進了他被褥底下,貼著他的皮膚游走。
最讓他崩潰的是觸感。他時常感到腳踝(尤其是那條不存在的左腿腳踝)傳來冰冷、粘膩的束縛感,像被浸透了泥漿的繩索一圈圈纏緊。有時是腳心傳來尖銳的刺痛,仿佛有冰冷的釘子正從地板下面向上釘穿。他甚至感到有冰冷的手指,帶著濕漉漉的泥土,順著他的大腿殘端向上摸索,試圖探進那空蕩蕩的褲管深處!
“滾開!滾開啊!”他揮舞著雙臂,歇斯底里地對著空房間咆哮,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回應他的,只有角落里驟然放大的抓撓聲和更加清晰的、如同嘲弄般的低沉竊笑。
他徹底崩潰了。他開始用能找到的所有東西——破布、舊報紙、甚至泥巴——瘋狂地堵塞門縫、窗縫、通風口,試圖將那無孔不入的“東西”隔絕在外。房間變成了一個骯臟、惡臭、令人窒息的囚籠。他拒絕王婆送來的食物,只靠一點涼水維持,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形如骷髏。
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深夜,暴雨瘋狂地抽打著窗戶,閃電撕裂天幕,瞬間將屋內照得慘白一片。震耳欲聾的雷聲間隙,李鐵柱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下只墊著一層薄薄的硬紙板。他緊閉雙眼,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些聲音如同跗骨之蛆,直接鉆進他的腦髓。
“沙…沙沙…”(拖行聲)
“嗬…嗬嗬…”(喘息聲)
“咔噠…噠…咔噠…噠…”(金屬步點,越來越近!)
還有……一種新的聲音……一種沉重的、濕漉漉的、如同巨大物體在泥濘中艱難爬行的“咕嚕…咕嚕…”聲,正從門外走廊里傳來!越來越近!
“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砸在他的房門上!不是敲門,是撞擊!每一次撞擊都讓單薄的門板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伴隨著撞擊的,是門外傳來的、如同野獸般低沉的咆哮和……無數指甲瘋狂刮擦木門的聲音!刺耳!密集!瘋狂!
“開門…鐵柱…開門…”
“讓我們…進來…”
“冷…好冷啊…”
“把…腿…還給我們…”
無數個痛苦、怨毒、扭曲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穿透門板,直接在他腦海里炸響!是那些礦工!是那些被埋在幾百米深地下的工友!他們回來了!他們來索要他們的腿!他們要從他這里,拿走支撐他活下來的最后一點東西!
“不!不是我的錯!不是我!”李鐵柱發出凄厲的哭喊,拖著身體拼命地向后縮,直到冰冷的墻壁抵住脊背,再無退路。他抓過地上一個空酒瓶,對著門的方向胡亂揮舞。
“轟隆——!”一聲巨響,伴隨著木屑飛濺!門鎖周圍的木板被硬生生撞開了一個大洞!一只腫脹、慘白、沾滿黑色泥漿的手,猛地從破洞里伸了進來!那只手的手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煤渣和泥土,瘋狂地在空中抓撓著!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
腐朽的尸臭混合著礦井深處冰冷的土腥味,如同海嘯般涌入房間!
“啊——!!!”李鐵柱的慘叫被淹沒在門外更加狂暴的咆哮和撞擊聲中。門板在無數只手的撕扯和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看就要徹底碎裂!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李鐵柱的目光掃過房間,絕望地落在了墻角那塊蓋著帆布的義肢上!那是冰冷的金屬,是枷鎖,但也是此刻唯一能支撐他“跑”起來的東西!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一把扯開帆布。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但他顧不上了。他手忙腳亂地將硅膠內襯套上萎縮的左腿殘肢,顫抖的手指摸索著復雜的束帶扣環,每一次觸碰都讓他感覺像是摸到了毒蛇。門外瘋狂的撞擊和抓撓聲近在咫尺,門板上的破洞越來越大,更多的慘白手臂伸了進來,像地獄里伸出的索命藤蔓!
“咔噠!”最后一個鎖扣終于扣上!沉重的金屬義肢重新連接身體,那冰冷的重量感和束縛感此刻卻帶來一絲病態的安全感。
“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房門終于被徹底撞開!破碎的木門向內倒下!
門外,擠滿了“人”。
或者說,擠滿了曾經是人的“東西”。它們的身軀腫脹變形,皮膚是死尸的灰敗色,布滿了水泡和潰爛的傷口,黑色的泥漿和煤渣從破裂的皮膚里滲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它們身上還掛著破爛不堪、沾滿泥漿的礦工服碎片。它們的臉……大部分已經模糊不清,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窩和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牙齒的嘴巴。最恐怖的是它們的腿——從腰部以下,空空蕩蕩!只有一片粘稠的、不斷滴落著黑泥的斷口!它們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依靠著一種無形的力量移動,但那斷口處,卻仿佛連接著整個礦洞深處的黑暗!
它們沒有腿!它們失去了自己的腿!現在,它們貪婪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死死地釘在李鐵柱那條合金義肢上!那目光里充滿了無窮的怨毒、刻骨的嫉妒,以及一種要將它生吞活剝的瘋狂渴望!
“腿……”
“我的……”
“給我……”
無數個沙啞、重疊、非人的聲音從那些咧開的嘴巴里發出,匯聚成一股令人靈魂凍結的聲浪。
李鐵柱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他怪叫一聲,用那條唯一還算有力的右腿狠狠蹬地,金屬義肢的關節發出刺耳的“嘎吱”摩擦聲,拖動著僵硬的身體,朝著房間另一頭那扇通往樓外荒地的窗戶沖去!那是唯一的生路!
“嗬——!”尸群爆發出憤怒的咆哮!它們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涌入了狹小的房間!腐爛的腥風撲面而來!
李鐵柱沖到窗邊,用肩膀狠狠撞開插銷!冰冷的雨水立刻潑了進來!他手忙腳亂地想要翻窗,但沉重的義肢和殘廢的身體讓動作變得無比笨拙遲緩!他的一條腿剛跨上窗臺,一股冰冷粘膩、帶著巨大力量的東西猛地纏住了他懸在空中的金屬義肢腳踝!
他驚恐地回頭。一只從尸群中伸出的、完全由粘稠黑泥構成的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金屬腳踝!那黑泥還在不斷蠕動、向上蔓延,所過之處,金屬發出“滋滋”的腐蝕聲!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將他向后拖拽!
“不——!”李鐵柱絕望地扒住窗框,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臉上,混合著眼淚。他感覺到金屬義肢的關節在巨大的拉力下發出痛苦的呻吟,連接殘肢的束帶深深勒進皮肉,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被黑泥纏繞的金屬義肢,內部突然爆發出無數道尖銳、凄厲到極點的慘嚎!那聲音仿佛來自金屬內部,又像是直接從他腿骨的神經末梢炸開!無數只半透明、扭曲痛苦、只有手指大小的手臂,猛地從義肢的關節縫隙、螺絲孔洞、甚至金屬表面的銹蝕坑洼里伸了出來!它們瘋狂地抓撓著覆蓋上來的黑泥,撕扯著,發出更加刺耳的尖嘯!這些手臂是如此之多,密密麻麻,瞬間讓那條冰冷的金屬義肢變成了一個蠕動著的、由痛苦靈魂構成的恐怖巢穴!
尸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激怒了,發出更加震耳欲聾的咆哮!更多的黑泥手臂從四面八方伸來,纏向李鐵柱的身體!而義肢里伸出的那些半透明手臂則更加瘋狂地抵抗、撕咬!
李鐵柱成了兩股恐怖力量爭奪的中心!劇痛!撕裂感!冰冷的死亡氣息!還有那無孔不入、幾乎要撐爆他腦髓的無數慘嚎和咆哮!
“啊——!!!”他發出最后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身體被兩股力量猛地撕扯!連接義肢的束帶在一聲刺耳的斷裂聲中崩開!他感到殘肢末端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空虛和劇痛!整個人被巨大的慣性甩出了窗外,重重地摔在泥濘冰冷的荒地上!
雨水瘋狂地沖刷著他的臉。他掙扎著抬起頭,透過破碎的窗戶,看到了令他血液凍結的一幕:
他那條被扯斷的合金義肢,正被無數只黑泥手臂拖拽著,卷入那片由無腿礦工尸體組成的黑色潮水中!而義肢本身,此刻像一顆沸騰的、痛苦的心臟,無數只半透明的細小手臂在金屬表面瘋狂地舞動、抓撓、哀嚎!它們在抵抗,也在……被吞噬!黑泥迅速覆蓋上去,包裹住整條義肢,那些慘白的手臂在黑泥中扭曲掙扎,如同溺水的蟲子,最終被徹底淹沒、同化。
尸群似乎得到了它們想要的“腿”,發出一陣滿足的、如同無數石塊摩擦的低沉轟鳴。它們不再理會窗外泥濘中奄奄一息的李鐵柱,緩緩地、無聲地后退,如同退潮的黑色污水,融入了宿舍樓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消失了。
只留下那條孤零零的、被扯斷的束帶,掛在破碎的窗框上,在風雨中飄蕩。還有房間地面上,一道清晰無比的、由粘稠黑泥和煤渣拖曳而成的痕跡,一直延伸向走廊深處——那是拖行重物的痕跡。
冰冷的雨水浸泡著李鐵柱的身體,帶走他僅存的熱量。左腿殘端傳來鉆心的劇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感,比十年前剛截肢時更甚。他躺在泥水里,仰望著宿舍樓那扇破碎的、如同怪獸巨口的窗戶。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活下來了。用失去義肢的代價,暫時活下來了。
但代價真的只是如此嗎?
他顫抖著,用唯一還能動的右手,艱難地摸向自己空蕩蕩的左腿褲管。指尖觸到冰冷的、濕透的布料。然后,他摸到了褲管內側,靠近殘肢斷口的位置。
那里……不再是空無一物。
一種冰冷、粘膩、微微蠕動的觸感,正隔著濕透的布料,貼著他的皮膚。
像……一只沾滿了濕泥的、冰冷的小手。
李鐵柱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擴散。他想尖叫,喉嚨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冰冷的絕望如同這無邊的夜雨,徹底淹沒了他。
他知道了。那些東西……它們沒有走。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更徹底地……纏上了他。
它們沒有帶走他的腿。它們只是……把一部分“自己”,留在了他空蕩蕩的褲管里,留在了他斷肢的傷口深處。
他不再是瘸子李鐵柱。他成了一個新的、活著的、移動的……礦洞。而那些被永遠埋葬在地下的“東西”,正貪婪地、一寸寸地,占據著這具新生的、溫熱的巢穴。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混著無聲的淚水。宿舍樓像一個巨大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黑暗的雨幕中。而在那深不可測的陰影里,似乎有無數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他,等待著……下一次的“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