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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贈玉

陳潛抬手接過,入手溫潤,卻是一塊玉佩。

他的指尖輕撫著那溫潤的玉質,心里卻如同掀起驚濤駭浪。

采兒?是她!

怎么會?

自己與她不過只有一面之緣,嗯,應該算是半面,陳潛都未曾見過她的模樣。

大家不過是萍水相逢,只因各自家族聯結的需要而相識,什么婚約之類的更不過是停留在口頭上。

對方一介女子,將這樣的玉佩贈予自己,這已然是把自身的名節置之不顧了!

這女子對自己竟有這般情意?他陳潛又何德何能,消得如此美人恩重?

再細細一看,這玉佩竟鐫刻著兩行小字——“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這是《詩經?國風?唐風?綢繆》中的句子,本是新婚的新人男女于洞房中調情所著。

前半句是“今夕何夕,見此兩人”,是以男子的口吻在說:今夜究竟是怎樣的夜晚啊,讓我見到如此美好的人!

而這句則是女子以親昵的口氣回應:你呀你呀,面對這樣的好人,你打算怎么辦呀?

是了,這位極其靈慧的女子是想借此問自己,這般被黃巾擄走后一去不回是要將她置于什么樣的境地嗎?

可她如此急切,難道就不怕讓自己覺得輕浮?又或許對方有什么難言之隱?

只是——

雖然才過去半個月,陳潛已然從根正苗紅的陳氏子弟變成黃巾余孽不說,更成了被指腹為婚的有婦之夫了!

更何況,自己與張寧,也算是兩情相悅。

他看著那玉佩上鐫刻的小字,仿若帶著對方的情思,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而他卻只能懷愧于心了。

一旁的荀彧卻似乎察覺到了陳潛的愧疚之意,只當他為自己這次深陷黃巾而自責,是以微微一笑:

“阿潛,我雖然不知當日你與采兒說了些什么,呵,不過眼下采兒的心思你也知道了。你不必擔心,雖然我叔父近日確實動了要將采兒許給南陽陰氏子的念頭,嗯,算來還是我的頂頭上司家中的子侄。不過你既然回來了,我自會去尋叔父分說,務要做這成人之美的君子。”

接著,荀彧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出聲寬慰道:

“呵呵,你族中對你此次的事確實有些意見,但卻也并非你一人的緣故。你應該曉得,我們這些小輩的或許還好,可我們這些叔父輩的卻是實實在在被這‘黨錮’二字壓制了半生歲月了!”

“如今黨錮解禁,恰如冰封乍破,你伯父元方公本就是那一代人中的佼佼者,怕是早就在摩拳擦掌,準備一展平生抱負了!可偏偏又對眼下的朝局有些疑慮,是以裹足不前。值此非常之時,又出了你那這檔事,再加上你父親當年在洛陽所為確實有些驚世駭俗,所以行事難免謹慎了些,你也應當多多體諒一下。”

陳潛卻只能苦笑了,原來問題的根子在這兒!

難怪自己被擄這些日子里族中竟是一點動靜也無,竟是怕自己弄出點風吹草動,將當年爹娘的那些事牽扯出來,壞了自家大伯的仕途。

荀彧見狀,伸手輕拍他的肩頭。

“你也不必傷懷,我們既生于此等門楣之中,對有些事總該有數。更何況陳氏對你也并非全然絕情——李氏被滅門的事想必與你脫不了干系吧?呵,竟還被人看到阿潛你在帶頭沖鋒。不過此事長文已經私下托我幫你料理干凈了,那些目擊者自然也不會再有,你自安心便是。”

“什么?”

陳潛先是一驚,隨后更是震驚不已。

首先吃驚當然是自己在許縣黃巾時的所作所為都傳出來了,可細想之下,畢竟自己也從未刻意隱藏身份,被人認出也實在不足為奇。

更讓陳潛驚訝的是,許縣中都排得上號的豪強李氏慘遭滅門,這么大的事情竟然在荀彧嘴中就這般輕飄飄的一筆帶過了!那少說也是上百條人命的大案!

荀彧似是看出陳潛心中所想,嘴角卻是勾起一抹略帶譏諷的弧度,冷笑道:

“哼,這些豪強恃強凌弱,魚肉鄉里,本就是社稷之癰疽。少了個把為富不仁的豪強,又算得了什么事?許縣令自不必說,本就是你陳氏門生;而郡里陰太守那邊,便是沒有你,我也是要勸他尋機屠滅一兩家豪強來立威的!”

陳潛只覺今日自己的認知被徹底顛覆,他意識到自己對大漢的社會理解還是太過淺薄了!

若說面對普通的升斗小民,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子弟至少還愿意在嘴皮子上做些類似‘民貴君輕’的表面功夫;可面對那些地方豪強,卻直接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即刻除之而后快。

這其中緣由說來倒也簡單,畢竟一片土地上能夠養活的士族是有限的,而豪強真的有可能完成階級躍遷進化成士族的!

荀彧口中提到的,絕不是什么新奇創見,而是東漢地方長官的常規操作。

在東漢的政治體制中,所謂‘皇權不下鄉’,在地方上行政長官壓根就是半個土皇帝,而另外半個當然就是本地那些世代簪纓的名門望族了。

況且,主政一方的官員本身也多半是士人出身,哪怕因為‘三互法’的原因不能在本地為官,但相同的身份趨同讓他們很容易就能和當地的士族打成一片,結成緊密的利益同盟。

如此一來,面對那些妄圖崛起的豪強勢力,痛下殺手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人且行且談,不多時,許縣陳氏宗族的地界已然在望。

荀彧轉頭看向陳潛,溫聲道:“阿潛,我陪你一道進去吧,正好和長文也有些時日未見了。”

陳潛微微點頭,面上也露出感激之色。

這就是人家荀彧的周到之處了,這般舉措分明是知道陳潛此次歸家必然少不了遭受詰難,打算用自己的面子為陳潛保駕護航了。

誰料行至門口,守門的家將瞥見荀彧,頓時神色一凜,忙不迭地躬身行禮,姿態恭敬至極。反倒是陳潛這個正兒八經的主人家竟然被攔在門外了。

“胡鬧!”荀彧涵養再好,此刻也不禁動了真怒,當即呵斥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阿潛是你們陳氏直系子弟,這天底下豈有做下人的竟敢攔住主人,不讓歸家的道理?”

荀彧平日里自是清秀通雅,極少動怒,如今一旦發作卻也自有威儀。

幾個家將頓時為荀彧的聲勢所懾,當即就想乖乖放行,可剛一轉身,似乎瞧見了什么,依舊梗著脖子,不讓陳潛過去,臉上卻是面露難色。

荀彧一見如此情景,頓時了然。

以他的身份卻不肯再與門子爭辯,當即只是靜靜地于陳氏門前立定,一言不發。

果然,門后立馬有人就如坐針氈了。

開什么玩笑,荀彧是什么人?潁川年輕一代士人中執牛耳者,自幼得到名士何颙認定的王佐之才,竟然在陳府的大門前被攔住,這要是傳將出去,還不得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文若兄,你能來陳府,我們這一輩的兄弟幾個必然是要掃榻相迎,奉為上賓啊!快里邊請!”

只見一人匆匆忙忙從門后閃出,陳潛抬眼一瞧,認得是自己的堂兄陳義。

荀彧卻只作未聞,眼皮都不抬一下,意思不言自明。

那陳義仿若根本不在意荀彧的冷淡,依舊滿臉堆笑,笑容中竟多少有些諂媚的意味:

“文若兄,你自是前程遠大之人,又何必與此等孽種匪類站在一起,平白無故,反倒壞了自身的清譽。”

言罷,他猛地轉過頭,看向陳潛時,目光陡然變得狠厲如刀,仿若要將陳潛生吞活剝一般

“你這賊廝,還站在這里做甚?當年你父親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祖父大人費盡周折才將事情勉強壓下,當時便該把你這個孽種斬草除根!也是祖父宅心仁厚,念及血脈親情,許你重歸族里,誰想你不但不思報答,反倒還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你自己去做賊還不夠,還妄圖把整個家族拖入萬劫不復的死地?”

荀彧當即喝斷:

“夠了!阿潛被擄走時我荀文若也在,若是被擄走的是我荀文若,是不是也要成為你口中的匪類?他被賊人脅至長社,脫身不易,這才耽擱許久。禮記中說‘無征不信’,你身為陳氏子弟,難道這樣的道理都要我說給你?”

陳義仿若被荀彧這番話狠狠抽了一記耳光,頓時啞口無言,他哪里辯得過荀彧?

就在這氣氛劍拔弩張之際,陳群匆匆忙忙從府內奔出,

“不得無禮!文若兄,阿潛,大家都先進堂去!”

陳潛卻只是一言不發,面色陰沉如水。

他已然從荀彧口中知曉,自己此前在外頭搗鼓出來的那些事兒,并不算多大麻煩。

卻不知為何為何這個記憶里素無舊怨的堂兄,今日要如此歇斯底里地討伐自己?

想來其中必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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