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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的陽光底色

一九五〇年五月,作為中央團校第二期畢業的學員,我回到北京團市委,分配到了第三區團工委,擔任中學部后又擔任組織部的負責人。

雖然只是巧合,但是我這次比較穩定地開始了新的工作之時,恰逢蘇聯外國文出版局出版的中文版加里寧著《論共產主義教育》在中國發行,而且這本書被大大地宣傳了一番。

加里寧曾任蘇最高蘇維埃主席,留著一個山羊胡子,給人以“加老”的感覺。加老的書深深打動了我,培養全面發展的新人(克服資本主義使人服從流水生產線對于工作的極端局部的片面化的要求,克服生產線對于人的片面鑄造),個個身體健康,姿態優美,記得加老的原話是由于人人練習舞蹈,連走路的姿勢也是優美的,頭腦明晰,覺悟透辟,道德崇高,談吐優雅,組織有序,熱情洋溢,純潔晶亮。同時我們也不知學習了多少次列寧在蘇聯共青團代表大會上的講話:《共青團的任務》,主要之點是,共青團的任務第一是學習,第二是學習,第三還是學習;簡稱“學習學習再學習”。

寫到“主要之點”一詞,我想起了當時暢銷的一本書,是蘇聯勞動英雄,第一個女拖拉機手寫的自傳。書名為《最主要之點》。當時認為最精彩之點在于,當她訪問美國并接受美國記者采訪的時候,美國記者問道:“你有多少錢?”她的回答是“兩億多”。美國人大驚,說:“你有兩億盧布?”(王注:當時蘇聯盧布的官方比價比美元高許多),她回答說是兩億多蘇聯人民。

這些提法令我如火如荼。我設想著經過我們這些青年工作干部的努力,中華大地上到處是健康優美整齊火熱聰明高尚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指向哪里打向哪里,戰則必勝,所向無敵的青年,我好像看得見這些青年的笑容,看得到他們打著的裹腿,聽得到號令他們集合、起步走、臥倒……的哨音。

我把我的這種對于人生、對于工作、對于青年的現在叫做極其陽光的想法貫徹到實際工作中,我致力于讓我所聯系的團組織的成員們懂得已經具備了怎樣的可能,我們必須努力,我們必須使社會使國家使人類使我們自身比已有的現有的社會國家人類自身好上千倍萬倍。

一個是組織大報告,要讓團員們真正動起來。一個是組織文藝演出和聯歡,正是在文藝節目當中,可以充分表達我們的美好的理想,我們的崇高的情操,我們的善良的心愿。再一個我相信的就是批評與自我批評,包括會議上(叫做生活會,真是可愛呀,生活會!)與私下里的交換意見。這也變成了我的童子功,看家本領。

這樣的做人、交友、處世態度,這樣的人生基調我至今并不陌生更不丟棄。我給別人提過些什么批評,別人對自己提過些什么意見,倒真有點記不詳細了。

而我的被批評包括愛睡覺,丟三落四,流露驕傲。還有一條,當時有一蘇聯影片《勇敢的人》,描寫一蘇聯英雄青年,敵后大戰,扒火車,炸大橋,救美人等,社會主義內容,好萊塢形式,煞是好看。中間有一德國胖軍官,半裸著在小溪中洗澡,吹著口琴。我姐姐很敏感,學會了這個口琴旋律,又教給了我。我也就沒事哼哼起來,同志們普遍認為我哼哼德寇的口琴小調是“感情不健康”的表現。

一個驕傲的問題,一個感情健康的問題,我始終是警惕的。人不應該驕傲,驕傲令與你一起的人討厭,這是毫無疑問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與集體相比較,與人民相比較,個人不足恃,這些我都心悅誠服。感情健康問題我接受一部分批評,人是不可以放肆的,人應該時時自律,我同意。我也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么例如蘇聯小說中極力描寫渲染的人的美感、多情、精神生活的豐富性在我們這里動輒被說成是“不健康”?

那時我最愛讀的蘇聯小說是《幸福》,作者巴甫連柯。后來知道,此巴不但制造個人迷信,而且善打報告,害人致死。我最愛看的電影是《丹娘》。我最喜愛的是卓婭上中學時參加新年聯歡會的場面。

在社區(當時叫做街道)政權和黨組織尚未健全的情況下,區縣的機構已經相當基層,相當實際了。

我多次被黨的區委調去參加一些中心工作,包括取締一貫道。我深感國人的迷信愚昧,會道門的無孔不入易于得逞與全無可取。

我也參加過天主教“三自(自傳自立自養)革新”的工作。我們發動下層教徒,揭露洋神職人員與他們的同伙的問題,批判圣母軍、圣母御使團等組織。我曾經試圖去動員一個教會辦的孤兒院的孩子們起來揭發“帝國主義”,不怎么成功。我是鐵嘴鋼牙,講了一段很厲害的話,使孤兒院的一位工人極其佩服,但是小孩子們則面無表情,我臨走時還集體大聲誦經,以示抗議。

這段工作經歷對于我還有一個教訓,第一次開完會,與幾個同伴一起去東四吃餛飩。吃完餛飩,我把寫著注意保密的筆記本落在了餛飩攤上,雖然攤主立即送回了此本,我還是因違反保密紀律而受到“勸告”處分。后來,勸告處分一說,從黨章上取消了。

一九五〇年,社會上搞鎮反,我留下印象的是被槍決的漢奸名單中有我幼時讀過的《小實報》主編管翼賢。機關內部搞清理中層。我參加了清理中層工作。此工作辦的負責人是區委宣傳部長。他連夜主持會議,一次我在打盹,他可能發現了,便問:“王蒙同志你看這樣做好不好?”我蒙眬中聽到點名,便答道:“是是是是是!”區公安局一位領導大笑,說我這是“舊警察作風”,其時公安部門正在進行反對舊警察作風的學習吧。

區委的干部與青年團干部大不相同,他們中來自地下的學生黨員的只是一部分,主要領導來自老區的農村和部隊。他們相對更加樸實的作風和直率的談吐,給我以啟發。可能是老區的習慣,他們稱呼旁人都加“老”字,給我打電話時一張口就是“老王同志嗎”?我聽著新鮮而又親切。我那時只有十六七歲。

區里的工作使我接觸了很多實際,至少使我知道,同是共產黨員,同是領導干部,他們是怎樣的不同。有的沉默寡言,但是說一不二地做事。有的牢騷滿腹,罵罵咧咧,但確有他的獨到之處,再說細想起來,他的怪話連篇也是事出有因,這種人有他的特別的人緣。有的動輒發火,說話如吃了槍藥,但是過去就完,不存在心里。有的專說酸溜溜的討厭的話,實際上并無大惡。只有多看別人長處才能和諧做事。其次是我知道有許多事情看起來很簡單明確,什么應該什么不應該,似乎是判若水火。但是實際做起來,卻常常沒有那么干脆。例如一個病號,做不了多少事了,但仍然需要許多照顧,你能說什么呢?有些會議,拖拖拉拉,令你失望起火,但不開這個會行嗎?或是上級要求了,必須開,或者為了溝通,必須扯過來扯過去……而一旦情況緊急,領導一句話就定了乾坤,圪哧咯喳,齊了。這些經驗,使我與那些從報社、從大學、從領導機關出來的作家同行的思路有些不同。

有些干部露骨地談論自己的或別人的職務、級別、待遇。這一開始令我大驚,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是徹底革命的,難道也講做官、講升遷、講尊卑次序嗎?那該是多么庸俗啊。

那時的生活和制度確實還有更多的戰時共產主義色彩,開始是供給制,大鍋飯,一起白吃,每人每月有少量津貼費用,只夠買肥皂牙膏,女性多幾塊錢,說是要買女性特殊需要的衛生用品。

一九五二年后,我們改為包干制,我是七等某級,相當于后來的十九級,每月有包干費約二十元。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而且我參加工作時單位里床不夠,我從家里拿了一副鋪板與一雙凳子使用,此后,根本不想要它,就無聲地自動捐給了機關。

一九五四年,我們作為黨委干部,最后一批改為薪金制。政府部門的則早就改了,比我們有錢得多了。薪金制甚至使我略感惆悵。薪金云云,不是不無舊社會色彩的庸俗嗎?我寧愿意稱之為工資,一提到工資,離工人階級似乎近了點。

我一度認為父與母的生活也將揭開嶄新的一頁。一解放,身為華北大學四部研究員的父親穿著灰色干部服回到了家中,而母親不久也成了區各界代表會議的代表,我還以為從此天下大吉了呢。但是,當我知道父親去了這么多年解放區卻并不是共產黨員的時候,當我知道父親在華北大學沒有多少事可做,后來應聘到輔仁大學哲學系教書,而且他的課反映并不怎么樣的時候,我失望了。母親在全國婦聯幼兒園的工作也沒有能堅持下去,很簡單,那里太辛苦了。而等到我從中央團校畢業以后,父親又把他的離婚的問題提到我的眼前。

是的,不是提到母親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從一解放起,差不多,總是父親來找我,來訴苦,來出題目,來講他的苦衷,講他這一生有多少潛力被壓制著,因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他的才能他的資質(這是他愛講的一個詞)是怎樣的被忽視乃至受到不公正的對待。

從理論上我認定,父親與母親離婚有可能為他們創造新的可能,離婚有可能成為一種文明,我來操辦。

母親提出每月五十元的贍養費用,我說服父親一口答應,當時父親的月薪只有七十多元,但是我采取了手段,第一,我答應每月給母親送去五十元后,再想辦法要出錢來轉手給父親,至少退“稅”二十元,就是說父親應該負擔三十元左右的費用給我的弟弟和妹妹,直到他們生活自立為止。第二,我明白,他們二人訂的協議并無法律效力,先辦了離婚,給父親以自由,給母親以尊嚴,其他的,再說。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確定離婚了,他似乎依依不舍,和全家,和母親合影留念,眼淚汪汪,以至于我與姐姐等人以為他不離了,倒是母親反過來說了點冠冕堂皇的話:這并不是你我個人的問題,誰讓我們趕上了舊社會,祝你前途光明遠大。

當然,這些事后來辦得很麻煩,為此我甚至于向旁人借過債,作為周轉金。

然后父親匆匆結了婚,不久又鬧了起來,其火爆程度不亞于過去。

但是父親有一個特點,至今我也分析不清楚,他當時已因院系調整到了北大哲學系,他幾乎對誰都不滿意。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歌頌共產主義與馬列主義。他讀列寧的《哲學筆記》,那種興奮,那種服膺,那種稱頌,堪稱感天動地。他讀毛主席的“兩論”也是稱頌備至,他對所有的大事大是大非都堅決聽黨的聽中央的,而且,他對我這樣帶著激情,帶著真情實感來講,講一次再講一次再講幾次幾十次,不像是作秀也絕無作秀的必要。

父親的全部表現中,唯一帶點政治上的另類色彩的是,他常常從收音機里聽到一些重大活動的參加者的名單,誰誰主持,誰誰講話,誰誰剪彩,參加者有張某某,李某某……他會說:“老是一樣的名單,多么寂寞啊。”

我的反應差不多是輕蔑地一笑,怎么著,您想上這個臺盤嗎?

我通過區里有關部門,給母親找了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她大致勝任。有一段她被吸收去聽黨課,她很興奮,聲稱自己“入黨了”,不知為什么,此事沒有下文——可能與一九五七年后的形勢和我的變故有關。

那時我們住在西四北小絨線胡同,兩個微型小院。父親到前院看我,母親甚至給他做過飯,符合我的文明離婚的設想。贍養費用的貓膩終于曝了光,改成了三十五元,母親也接受了。

直到一九五六年,母親得知父親的后妻懷了孩子,母親突然大怒,一直對父親抱咬牙切齒的態度。此后母親一直是憤憤不平,耿耿于懷,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她張口閉口都是講一個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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