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再次醒來時，躺在一張素白的床上。白百合、黃水仙、郁金香，各種顏色的花占滿了小小的床頭柜。如果床頭再擺一張照片，就和葬禮現場一模一樣了。

“車...”他掙扎著坐起來。

“別亂動，醫生給你的頭上縫了兩針。”尤希婭像安慰孩子一樣輕輕撫摸他的臉，“我不是叫你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么，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你反正也不聽我的話。”

“你知道嗎，你昨天晚上昏倒在那片蘋果園里了。尼古拉找到你的時候，你頭磕在石頭上，血止不住地流。醫生說你勞累過度，加上有些低血糖。需要休養一個星期。”

康斯坦丁呆呆地坐著，他想起來了。當時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在那片一望無際的雨夜里，他看不見摸不著，耳邊只有令人絕望的風雨聲。

“是不是很好奇為什么只有我陪著你。農場和工地的人送完花就回去繼續干活了，他們說只有這樣才對得起你。我終于理解你們斯拉夫男人了，沉默、堅韌，像獨自背負一切從西伯利亞暴風雪里走來的男主角。”她捂嘴偷笑，“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先聽壞的吧，反正最近的生活已經爛透了。”

“壞消息是，你被尼古拉‘炒魷魚了’。農場改變了主意，派出一半的技術員來參與尼古拉的項目。用尼古拉本人的話來說：‘你這個笨蛋自己都照顧不好，別來實驗室搗亂’。”

“我不相信這是尼古拉的原話。”康斯坦丁有點恍惚，“這姑且算個好消息吧。”

“嗯哼，那就是兩個好消息。廠房建設完成了，工人們在打掃衛生，很快可以投入使用；剛好謝爾蓋打電話回來，烏克蘭那兩條生產線的事已經敲定了。手續齊全，兩個星期左右就可以運到白樺鎮。”

“真好啊...最快下個月就可以喝到我們的第一杯啤酒了。五月是個適合喝冰啤酒的時節。”

他忽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不妥，第一杯啤酒其實出自國立大學那間擁擠的實驗室里。那杯酸酸澀澀的零號啤酒，像出生于監護室里的早產兒。

“康斯坦丁，”尤希婭似乎猶豫了很久，“我昨天晚上和爸爸打了很久的電話。真的很抱歉很抱歉，不出意外的話，我十月份就要去倫敦了。”

“大不了我們暫時異地戀，隔著一條海峽而已。我想了我們未來的很多種可能，可能是爸爸擺平了國內的事，最后我們又搬回白樺鎮；可能是你的啤酒走向了全世界，最后以勝利者的姿態和我在倫敦橋相會；就是沒有想過和你分手，一次也沒有。”她的眼角濕漉漉的，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沒事的，我能理解你。”

就這么自然的從自己嘴里說出來了？康斯坦丁覺得自己一定是摔傻了，怎么會連句挽留的話都不說呢？

算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真到要分開的時候肯定說再見。康斯坦丁要對小鎮的人負責，尤希婭必須對父母負責。為了愛情舍棄一切私奔到英國，或者拋棄千萬資產只為留在愛的人身邊么？醒醒吧，這種情節寫到小說里都會被人罵幼稚。

其實自己早就預料到了結果不是么？在那棵掛滿星星的圣誕樹下，奶奶問及他們未來打算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猶豫了，不是么？

可就算這樣她還是愿意和自己一起經營這段岌岌可危的感情，抓著那份虛渺的未來不肯放手。她上輩子不會也一直這樣安慰自己吧？

康斯坦丁覺得自己的鼻頭酸酸的，可是哭不出來。

“別那么悲觀，萬一十月之前爸爸那邊的問題解決了呢？那我就不用離開了。”她用力抹了抹鼻子。“不順路也沒事啦，在一起多走一程也好。”

“如果我能幫上雷歐提斯先生的忙就好了。可這里面肯定涉及國際資本運作甚至跨國犯罪，小啤酒廠的體量完全不夠插手這件事。”

“那就先把眼下的日子過好，專注于自己的事業。今晚想吃什么？燉牛肉？胡蘿卜湯？要不再來點蕎麥粥？”

“真拿你沒辦法。一定要提蕎麥粥么。”康斯坦丁苦笑。

次日深夜，尼古拉的實驗室。

“我草！我草！”幾個年輕人圍著一臺老舊的顯微鏡尖叫。

在添加了霉菌的培養基中，大麥組織中銹菌的繁殖速度大幅下降，甚至還出現了病菌大規模失活的現象。他們的實驗居然成功了！

尼古拉拍著胸脯，對那幾個年輕的技術員慢條斯理地說：“看吧，相信我，相信科學...”

尼古拉是個天賦異稟的科學家，同時也是絕佳的工作狂人。換成那些老技術員，他們要先對菌種進行分離，然后是繁殖，活性測試...最后慢悠悠地記錄幾個數據。然而尼古拉帶著幾個經驗不足的年輕人，用了七十二個小時做完了前輩們一周完成不了的進度。

最重要的是他一天工作近十八個鐘頭，每晚在椅子上小睡幾個小時，第二天立馬精神抖擻地爬起來繼續干。比起某個至今在醫院躺著的虛比，他簡直是頭永不疲勞的核動力驢。

接下來的事情就非常簡單——大規模培育菌種，制劑，然后播撒到農田中。之后那些大麥苗將褪去腐爛的外衣，于天災中重生。

“真不愧是國立大學畢業的碩士。”

“看吧，我就說尼古拉靠譜。總技術員還說...”

歡呼聲驟然停止。

“我們是農場的英雄！”尼古拉背對著大門。他還沒發現氣氛的驟變，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揮舞手臂，“我們明天，哦不，現在就去向大家匯報這個好消息，都把胸挺起來，別丟份！”

直到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尼古拉這才惶恐地回過頭。

弗拉德如銅像般靜靜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壺熱牛奶和一袋甜甜圈。

“爸...”

“實驗成了？恭喜。”

弗拉德快速掃了一眼那些培養皿，如威嚴的將軍檢閱他的士兵：“明天晚上七點，在大家面前做個匯報。”

“是，父親。”

“繼續努力。”快出門的時候弗拉德回過頭來，“給你們帶了夜宵，注意身體。別和康斯坦丁一樣把自己累進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