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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裂溝里的秘密(1)

  • 混血豺王
  • 沈石溪
  • 5517字
  • 2015-01-28 14:26:23

春光明媚,山林一片翠綠。

山間小路上,戴著漂亮的護脖兒的白眉兒邁著輕快的步子,小跑著。主人阿蠻星用細麻繩牽著老黑狗,跟在它的后面。

兩條獵狗跟著同一個主人到日曲卡山麓狩獵。

天氣很好,一縷縷陽光透過樹梢的新葉灑向大地,乳白色的晨嵐在樹間裊繞。白眉兒的心情比天氣更好,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自從去年初冬它投靠人類后,歷盡艱辛,歷盡磨難,終于苦盡甘來了。成功獵殺猞猁后,阿蠻星對它的寵愛更是一天濃似一天,不僅頓頓有葷腥,閑下來時還常常把它摟進懷里,深情地撫摸。白眉兒是知甘苦的狗,很珍惜主人對自己的這份情誼,打獵時格外賣力,次次都沖在頭里,回回都不落空。主人臉面有了光彩,對它就愈加疼愛。有時它興趣來了,還會獨自進山,叼回只野兔或狗獾什么的,喜得主人眉開眼笑,逢人便夸它是一條千金難買的好獵狗。

不僅主人對白眉兒越來越好,獵戶寨的村民們也徹底改變了對它的看法,再沒有人朝它吐口水瞪白眼,再也沒有人踢它打它罵它是賊,再也沒有人指指戳戳懷疑它是豺狼投的胎。它走到哪里,都會受到友好的歡迎,或者慷慨地扔給它一根骨頭,或者慈善地賜給它一個微笑。尤其是巫娘,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見著它就要拿點好吃的喂它,一只田雞,半塊餡餅,硬往它嘴里塞,還用那串走獸髕骨做成的念珠在它頭頂繞著圈圈,口中念念有詞,說是給它開光,求山神獵神寨神保佑它永遠平安。就連過去一貫欺負它的酒糟鼻,也轉變了態度,見著它就蹺起大拇指,表示稱贊和問候。

在獵戶寨的狗群里,它的境遇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一個落魄潦倒的可憐蟲一躍成為燦爛的明星;地位扶搖而上,變成群狗的領袖,除了老黑狗黑虎外,所有的狗都對它服服帖帖,俯首稱臣;那些過去欺凌過它的狗,現在見著它都會諂媚地朝它搖尾巴,它本來就身軀高大,相貌堂堂,一表狗才,如今配上一副閃閃發亮的護脖兒,更顯得儀表俊美,神氣十足,站在狗群里,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最讓它得意的是贏得了巫娘家那條名叫冰冰的白母狗的愛心。冰冰唇吻上翹,雙目細長,脖頸光滑風騷,身段豐滿,尤其是臀部,渾圓如磐,飽含剛剛成熟的雌性的韻味,用狗的標準來衡量,算得上一條絕頂美狗。冰冰青春年華,含苞欲放,寨子里很多公狗都對它垂涎三尺,黏黏糊糊想貼上去占便宜,但冰冰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見到熱情如火的公狗,便將那根漂亮的白尾巴緊緊蓋在兩胯之間,嘴臉冷如冰霜,擺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凌然姿態。冰冰過去對白眉兒的態度也十分惡劣,像監視囚犯似的監視它,如今卻主動和它修好,有事沒事陪伴在它身旁,態度柔順乖巧得就像只貓。俗話說,雌性是雄性的一面鏡子,白眉兒從冰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魅力與風采。

白眉兒在山路上小跑著,不時回頭用充滿感激的眼光望阿蠻星一眼。它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主人的栽培。村長的愛犬,本身就有一定的地位和權勢,再加上它忠貞驍勇的品性,才會越來越受到村民們的喜愛和狗群的擁戴。假如沒有主人的信賴和理解,它早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它時時懷有一種感恩圖報的心情。它一面跑,一面豎起耳朵聳動鼻翼,用靈敏的聽覺和嗅覺在靜宓的山林間搜尋,希冀能發現有價值的獵物,讓主人滿載而歸,讓主人高高興興。

登上一道山梁,突然,白眉兒看見前面林子里閃過一個紅影子,好像是匹豺。主人的視力也很好,也同時看見了,立刻喝道:“白眉兒,是惡豺,快追!”

主人的語調里充滿了對豺的厭惡與憎恨。

白眉兒不敢怠慢,立即像股疾風朝前面那匹豺躥過去。

山林里飄著薄薄的霧嵐,白眉兒只望得見前面那匹豺朦朧的身影,無法看清究竟是誰。但它很清楚,自己正在追攆埃蒂斯紅豺群中某一個成員。它聞到的就是它十分熟悉的埃蒂斯紅豺群的氣味;這一帶是埃蒂斯紅豺群的活動領地,不會有其他豺群的蹤跡。

它并沒有因為正在逃亡的獵物是埃蒂斯紅豺群中的一員而放慢自己的速度,恰恰相反,它比平常的狩獵更加賣力,窮追猛攆,恨不得立刻就把前面那匹豺撲倒咬翻。

它已決心做條好獵狗了,當然要和豺徹底決裂。對它來說,埃蒂斯紅豺群里沒有溫馨的回憶,沒有絲毫值得留戀的地方。回想起過去在埃蒂斯紅豺群里的生活,那簡直就是一場用黃連浸泡的噩夢。大冬天它被豺群驅趕出境,還差點被豺王夏索爾咬死。它和埃蒂斯紅豺群之間有的只是仇恨。因此,獵殺埃蒂斯紅豺群的成員,對它來說,沒有任何情感上的障礙。人類溫暖的火塘,主人親切的撫摸,已經徹底改造了它豺的靈魂,塑造了全新的狗的靈魂。它現在過的是沒有饑餓也沒有寒冷的日子,要地位有地位,要榮譽有榮譽,要伙伴有伙伴,還有一位稱心如意的好主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狗了。它十分滿意自己現在的獵狗生活,這輩子不可能再回埃蒂斯紅豺群去做一匹豺了。它不再是豺,而是與豺沒有任何瓜葛的獵狗。獵狗捉豺,天經地義。它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捕捉一匹豺,對白眉兒來說,意義十分重大:當它把過去的同類當做獵物去追捕去噬咬,其實就是一個靈魂的凈化過程,用行動證明自己從心靈到外表都是地地道道的狗;還有一個附帶的好處,就是可以徹底打消老黑狗對它的懷疑。不知怎么搞的,整個獵戶寨的人和狗都對它轉變了看法,唯獨老黑狗仍用對待暗藏的異己分子的態度對待它,總是對它毛尖上那層豺的紅艷,吹毛求疵,總是對它身上殘留的豺的氣味,揪住不放,總把它視為豺的奸細,看做混血的怪胎。假如它當著老黑狗的面咬斷一匹豺的頸椎,就可向老黑狗表明自己已同豺劃清了界線,經歷了血的洗禮,狗的靈魂也就定型了,再也不可能逆轉了。

很快,白眉兒與豺的距離越縮越短,只差幾步遠了。

前面是一片早已凝固的泥石流,怪石嶙峋,石與石之間的泥沙里長著一束束狗尾草,中央部位有一條長長的雨裂溝。

那匹豺喪魂落魄,慌不擇路,一頭鉆進雨裂溝去。

雨裂溝很窄,但有點深。

看來,這匹被它追攆的豺生性愚鈍,缺乏在危急關頭應變的能力。鉆進雨裂溝,無疑是死路一條。雨裂溝沒有第二個出口,再深也有盡頭。假如是虎或豹在追攆,躲進雨裂溝算是一種良策,因雨裂溝很窄,大型猛獸鉆不進來。但用同樣的辦法對付狗就不靈了,狗的形體與豺大同小異,豺能鉆的地方,狗也能鉆。它白眉兒雖說身坯高大些,但也不妨礙鉆雨裂溝。

倒霉的豺逃到雨裂溝底端,無路可逃了。窮途末路,便不顧一切地回轉身來,齜牙咧嘴低聲嘯叫,擺出一副困獸猶斗狀。

白眉兒不緊不慢地靠攏去。雖然雨裂溝里光線很暗,它還是看出被它逼進死胡同的是一匹體格并不強壯的母豺。它一條猛犬,要對付一匹母豺,是綽綽有余的。主人和老黑狗正往這里趕來,它有主人做靠山,有獵槍襯底,在這場較量中占著絕對優勢。它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就可制伏眼前這匹母豺。

豺驚慌地盯著它,準備應付最后的搏殺。

太陽冉冉升起,一束陽光把黑黢黢的雨裂溝照得通亮,把那張豺臉照得一清二楚。

母豺頭上的毛有點灰暗,就像一只在黑泥里滾過的紅漿果,下巴頦豁了一個口子,成了兔嘴,不時有唾液從豁口流淌出來,像吊著一根白線。這是一張十分丑陋的豺臉,卻也是白眉兒無法忘懷的豺臉。

它可以毫無顧忌地咬死埃蒂斯紅豺群中任何一匹豺,唯獨眼前這匹母豺是例外。

這匹母豺因其生理上的明顯缺陷,而取名叫兔嘴。兔嘴不僅嘴上有個V形豁口,那身豺毛也像患過疥瘡似的癩禿斑駁,十分難看;嗓門喑啞,即使表示友好的囂叫,也因聲音變調,聽起來像在同誰謾罵吵嘴。豺的社會崇尚力量,也講究美,兔嘴長相丑陋,很不討公豺喜歡,在豺群里地位低卑,長到五歲了,仍孑然一身;其他母豺在這個年齡,至少也是生育過一至兩胎的母親了;不是兔嘴有什么獨身的怪癖,而是沒哪匹公豺愿意同兔嘴踩背交尾。

這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

或許正因為如此,兔嘴與白眉兒有一段相依為命不同尋常的交往。可以這么說,要是沒有兔嘴,它白眉兒極有可能活不到今天。

那是白眉兒還剛滿半歲的時候,日曲卡山麓刮起了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雪。北風怒號,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奇冷無比。其他幼豺都蜷縮在母豺溫暖的懷里,度過漫長的冬夜。白眉兒沒有母豺,也沒有窩,只能鉆在樹葉下過夜。

半夜,它被凍醒了,四肢僵木,瑟瑟發抖。它還是只幼豺,身上沒有多少熱氣,再這樣煎熬下去,不等雪霽天晴,它就會被凍成冰棍兒的。為了活命,它涎著臉,麻著膽,去鉆別的豺窩。它只有鉆進成年豺的懷里,才能免于被凍死。它先去鉆黑蝴蝶的窩,黑蝴蝶像驅趕一條討厭的蛇一樣把它踢了出來。它又去鉆罕梅占據的那個樹洞,結果更糟糕,差點被咬傷鼻子。

天寒地凍,各窩成年豺照顧自己的孩子都來不及,誰還有心腸管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呀。

白眉兒吃了幾次閉門羹,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鉆別的豺窩。它臥在沒遮沒攔的雪地里,凄涼地哀嗥著,等著死神降臨。雪花很快把它蓋了起來,像個隆起的小雪丘,更像個小小的墳冢。

它迷迷沌沌時,覺得有誰把它從積雪下叼了出來,不一會兒,一股暖意彌漫全身,仿佛鉆進了太陽的懷抱。它睜開眼一看,哦,原來自己是在兔嘴的懷里。好心腸的兔嘴聽到它的哀嗥,頂著風雪從棲身的石縫里出來,把它撿了回去。

它依偎在兔嘴的懷里,徹骨的寒冷消失了,它享受到了一種溫馨的母愛。從此,每到夜晚,它都要摸到兔嘴的窩里來。

兩匹孤苦伶仃的豺,成了相依為命的伴。

一直到它被豺王夏索爾粗暴地趕出豺群前,它和兔嘴都保持著這種親密的關系。

這是它在埃蒂斯紅豺群里唯一難以忘懷的情誼。

此時此刻,假如換了埃蒂斯紅豺群任何一匹別的豺,白眉兒都會毫不遲疑地撲過去咬斷對方的喉管,然后叼著半死不活的俘虜,鉆出雨裂溝,送到主人阿蠻星跟前去邀功請賞。

可偏偏就是兔嘴!

不知怎么搞的,白眉兒身上獵狗的膽魄消失得無影無蹤。它覺得渾身虛軟,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兔嘴,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唉,命運為啥總是與它作對呢!

兔嘴也認出它來,豺臉上驚恐的表情化作驚訝,不再朝后退縮,而是朝前跨了一步,聳動鼻翼來嗅聞它的臉頰。這是豺與豺久別重逢后互相識別的一種儀式。

白眉兒也聳動鼻翼聞了聞,兔嘴身上有股它十分熟悉的溫暖氣息,這氣息曾經慰藉過它孤寂的心,暖醒過它被凍僵的身體。

懵懵懂懂,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豺群。

“汪——”山坡下傳來一聲狗吠。是老黑狗在叫,老黑狗是被主人牽在手里的,老黑狗到了,說明主人也到了。

白眉兒猛然被驚醒,從夢幻狀態回到現實。它往后一跳,將自己的身體與兔嘴的身體脫離開。它是狗,怎么能出賣原則喪失立場與豺勾勾搭搭呢。它現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應格外珍惜。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重要的是現在;千萬不能頭腦發熱,為了虛無縹緲的情感而損害現實利益,毀掉錦繡前程。現實一點,別玩虛的,它告誡自己。它要不徇私情為主人咬死兔嘴,它想,它這樣做絕不是忘恩負義,而是狗立場的堅定,狗覺悟的提高,狗意識的飛躍。就算兔嘴曾經給過它養娘般的關懷與溫暖,它也要大義滅親。狗和豺的矛盾無法調和,狗和豺之間無法抹稀泥,它是代表人類對豺進行正義的審判!剎那間,它恢復了齜牙咧嘴的撲咬狀。對不起了,兔嘴,你禱告吧。

白眉兒凌空躍起,像張天網罩在兔嘴身上。它用壓倒一切的力量把兔嘴壓倒在地,它的唇吻刺探進兔嘴的頸窩,尖利的犬牙叼住了兔嘴的喉管。這將是致命的噬咬。兔嘴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定定地看著它,眼睛里有一絲哀怨。

掙扎也是白搭,反抗也是白搭,你算是死定了!

奇怪的是,感覺變味了。以往,它一旦叼住了獵物的喉管,便血液沸騰,產生一種如癡如醉的興奮,但此刻,沒有興奮,倒覺得枯燥乏味,神經近乎麻痹了,仿佛不是叼著喉管而是叼著無生命的蘆葦管。

不能跟著感覺走,它想,理性的選擇高于感覺。它的行為是正義而崇高的,它不能動搖自己的信仰。它想合攏自己的嘴,將利齒嵌進兔嘴脆嫩的喉管去,完成最后的噬咬動作,可是……可是……它怎么也咬不下去,嘴無法合攏,喪失了噬咬的力量。

它真能這般狠心咬死兔嘴嗎?要是沒有兔嘴,它能熬得過漫長的冬夜嗎?兔嘴給過它溫暖的生,它真要還它冰涼的死嗎?恩將仇報,比豺更豺了,是魔鬼,是蟊賊,是毛毛蟲,天理難容。它還沒有喪盡天良,它還沒有寡廉鮮恥到無視一切道德準則的地步,它沒法不拷問自己的靈魂。

不管做豺還是做狗,總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它無可奈何地松開了嘴。

兔嘴從它爪下鉆出來,抖抖身上凌亂的豺毛,臉色相當平靜,緊挨著白眉兒,那豺脖頸還黏黏糊糊地伸過來,企望與白眉兒交頸廝磨呢。

這大概是在對變節者進行安慰吧。

雨裂溝外傳來跫然足音,傳來老黑狗嘶啞的吠叫聲。

兔嘴意識到處境危險,又朝前跨了半步,幾乎依偎到它白眉兒身上來了。白眉兒明白,兔嘴是想尋求保護,是想謀取生路。

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奶奶的,即使前面是個臭水坑,也只好閉著眼睛跳一回了。

白眉兒用腦袋頂著兔嘴的腰,把兔嘴頂進雨裂溝底端一條土坎后面,并示意兔嘴蹲下來。

兔嘴很快領會了白眉兒的意思,悶聲不響地藏了起來。

白眉兒立即回轉身,躥出雨裂溝。剛好,主人牽著老黑狗,順著泥石流堆積成的緩坡爬了上來。白眉兒朝緩坡左側一條幽深的小河溝吠叫個不停。那是在向主人傳遞信息,唔,那匹豺順著小河溝逃跑了,主人,我們快追過去吧。那當然是假信息,白眉兒自從做了獵狗以后,還是第一次欺騙主人,心里惴惴不安。

阿蠻星什么也沒察覺,轉了個身,牽著老黑狗就準備順著白眉兒指引的方向繼續追攆。

白眉兒暗暗舒了口氣,想不到誆騙人類那么容易。

突然間,節外生枝的事發生了。

老黑狗黑虎咆哮起來。

從動物的眼光看,人類的嗅覺真是糟糕透了,近在咫尺的氣味也聞不出破綻,空長了一條鼻梁兩只鼻孔。但這事瞞得過阿蠻星的鼻子,卻瞞不過老黑狗的鼻子。老黑狗雖然老態龍鐘,但畢竟是狗,嗅覺比阿蠻星要靈敏得多,走過那條雨裂溝時,它聞到里頭有股豺的氣味,心里一驚,停了下來,站在雨裂溝前,使勁聳動鼻翼——嘿,里頭果真有股新鮮的豺的氣味,那氣味還凝結成一團呢。不難判斷,那匹逃亡的惡豺此刻正蜷縮在這條雨裂溝的某個角落。“汪汪”,它朝白眉兒提醒式地叫了兩聲,小子,你別搞錯了,這豺明明就在眼前這條雨裂溝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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