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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彼岸(6)

歌劇玫瑰的馨香沁脾。老教授說是安吉拉送來的。他點點頭,知道那個名字的來歷。那是老教授對她的昵稱。師生兩人一直保持著聯系。他無數次想向帕帕打聽她的消息,但最后都放棄了。輪船就在岸上,他不敢上那條船,知道一旦啟程就是一生,終其一生都將在那個白霧茫茫的世界中漸行漸遠,而彼岸注定永遠不會來到他的面前。

老教授有些擔心自己的學生。她來時戴著黑面紗,正在喪中。她那個丈夫——那個叫上尉的男人——是個聲名顯赫的人物,去年夏天死于一場醫學無法解釋的怪病,有好事者將其命名為巴塔哥尼亞綜合征。在老教授的記憶里,那個特維爾切人的不尋常死亡是那個夏天阿根廷發生的唯一的一件大事。

多年以來,老教授一直關注著她,把那個叫米隆加的女人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她在《號角報》待過一段時間,負責國際新聞的編審工作,后來與幾個朋友在丘布特省創辦了一本叫《高原》的雜志,發表一些意味深長的文章,介紹巴塔哥尼亞的高原風情和印第安部落的生存現狀。由馬普切語翻譯過來的口頭文學被一些自認幽默實則刻薄的評論家稱作治療失眠的圣經藥劑,不過特雷利烏的威爾士人很喜歡,她的文字對那些始終忠實地保持著古老傳統的移民十分友好,他們也是雜志的主要訂閱者之一。位于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大布市的文學雜志向她約過兩次稿件,但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比起能源開采公司對原住民生存環境的破壞,上流社會的精英們更愿意探討探戈和米隆加表演藝術。

她一直活躍在巴塔哥尼亞高原上,追尋著某個業已遠去的英國旅行家的足跡,找尋著上帝失落在人間的古老而偉大的事物。如果你去高原打聽她的消息,很多人都會說知道她,會說認識她,但沒有人能說出她是什么來歷。

數年之前,她突然走下高原,像一條雨季過后的時令河消失了下落,從此音信杳然。有人說看見她往南去了。如果你往南走,對沿途遇見的人描述她的容貌特征,他們會明白你說的是誰。埃爾卡拉法特的導游會告訴你在冰川國家公園見過她,查爾藤的巴士司機會告訴你她的目的地是菲茨羅伊山,烏斯懷亞的山谷旅店老板會告訴你她對印第安部落食物的特殊喜好,而南極科考站的考察員會告訴你她在那里給他們的孩子上西班牙文學史課;如果你走遍巴塔哥尼亞以南,你會發現巴塔哥尼亞以南都是她的足跡。

關于她的最后的消息是她去了世界盡頭。當然,他心里明白,世界盡頭并不是終點。關于世界盡頭的概念是過于泛化了。在這個星球上,任何人跡罕至的地方都可以被稱為世界盡頭,盡管它并不能像文字本身那樣表達它真正的意義。人類學家永遠都在路上,而在全人類文明的偉大歷程中,沒有任何一條路是以世界盡頭命名的,即便他們某些愚蠢的行徑顯而易見是在自取滅亡。

下午,他和帕帕夫婦一起去參觀了探戈博物館,之后又慕名去那家托爾托尼咖啡館喝了純正的西班牙告爾多咖啡。咖啡館里的客人很多,但并不喧嘩,反而很安靜。焦糖和牛奶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成合適的濃度。一個老派四重奏在暖色燈光里演奏皮亞佐拉的曲子。

當天晚些時候,他接到一家文化傳媒公司的電話,是他之前談過的一本《探戈之書》的版權代理公司,不知為何對方得知了他來阿根廷的消息,希望與他見面洽談翻譯事宜。他只好放棄請他們吃晚餐的計劃,向他們告別,離開前邀請他們參加他父親的葬禮。

葬禮當天,來的人比預期的要多得多。很多人都是臨時得知消息后趕過來的,除了大使館的工作人員之外,還有來自中國城的民間文化團體的代表、華人協會的會長、中文工坊的教授等等。另外還有兩位特殊客人,是兩個五月廣場的母親,費爾南德斯曾幫助她們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她們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年事已高,手上畫著十字圣號,向逝者表示哀悼的同時也為生者賜福。

走在隊伍最后面的是一位科隆劇院高等藝術學院的老演奏家,也是費爾南德斯的遠房親戚,唯一來參加葬禮的家族中人。老人年過八旬,臉上紅潤有光,白胡須像瀑布一樣垂下來,黑色班多鈕琴牢牢固定在胸前,儼然成了身體的一部分,走路的腳步沉穩堅定,自始至終都沒有換過姿勢。

在去墓園的路上,他的心一直處于劇烈的躁動之中,祈求著最后的時刻永遠不要到來。然而,當他步入墓園的大門,置身于那些大理石和青銅雕塑之間時,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了。一種巨大的靜默蓋過了一切嘈雜的聲音,好像萬能的時間化解了世上的一切苦難。

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墓園里蕩漾著清新的氣息,但高溫并沒有徹底消退。鑒于酷熱的天氣,牧師向喪主提議簡化葬禮程序,省略那些無關緊要的流程。費爾南德斯答應了,但重申了自己的幾點要求,雖然繁瑣但并不過分,對此牧師表示了理解。

骨灰盒安放好以后,費爾南德斯走上前,往大理石祭臺上擺了幾張照片,都是幾十年前的老照片,是外交官參加民間活動的留影。外交官不怎么喜歡拍照,年紀越大對影像就越抵觸,對影像有多抵觸對音樂就有多親近——那張他剛剛學會大提琴在波賽樹下獨自演奏的照片就是費爾南德斯特意為他準備的。

他被安排第一個進去獻花。一束麝香百合,是費爾南德斯提前準備好的,是他父親最喜歡的花。之后眾人依次有序地上前獻花。幾個基督徒對著靈柩默默地念誦著什么。

獻完花后,牧師鎖上玻璃門,又關上了鏤花鐵門,最后把鑰匙交給費爾南德斯。費爾南德斯的淚水已經干涸,但悲傷仍未消止,接過鑰匙的手久久收不回來。

年邁的演奏家在旁邊奏起了皮亞佐拉的《再見,諾尼諾》。那是皮亞佐拉為了紀念他父親作的曲子,顯然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陽光反射在那張放大的獨奏照片上。冷峻的臉龐閃耀著一抹銀色的光。他的視線慢慢穿過一片茫茫之地,試圖探尋什么他一度見過卻不曾仔細看清的事物,但終究只是一片茫然,一無所獲。淚水開始在他眼中蔓延,他的身體因為緊咬的牙根而劇烈顫抖起來。

費爾南德斯注意到了他的痛苦,輕輕把住了他的手,傳遞給他的不是溫暖而是更大的冰冷,但他很感激她那么做了,對音樂也是,無論是出于安慰還是出于紀念。

老演奏家繞到了墓地后面,琴聲在靜默中變得細微而遙遠。曲子接近尾聲時,牧師朗誦起了博爾赫斯的《你不是別人》。時間在陽光中緩慢地融化著。他的耳朵里充斥著一種靜默的絕響,心里想的是博氏的另一首詩,一首適合于所有人的墓志銘。

上午十一點一刻,喪禮結束。在墓園入口,他和費爾南德斯與來賓一一握手答謝。最后是帕帕夫婦。高清擁抱了費爾南德斯,帕帕則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時他已經好多了,莊重的儀式沖淡了內心的痛苦,他已經度過了最難的時刻。

在墓園進口的岔口處,一個頭戴黑紗蝴蝶結貝雷帽的婦人正對著面前的墓碑喃喃自語,單手在胸口劃著十字,神態之虔誠好像要令逝者起死回生。一只不知從哪里來的信天翁落在她旁邊的雕像上,叫了幾聲,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旋即往東飛走了。

他們一起去了一家位于圣菲大街的西餐廳,是外交官生前常去的地方。兩個人都沒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咖啡就出來了。

費爾南德斯領著他去了雅典人書店,給他買了一本《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是書店最暢銷的書,外交官曾經開玩笑說,只是書名就足以讓它永遠暢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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