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寧小婉。

那日我隨爹赴宮宴，一時好奇，走錯了路，誤入了一位皇子的私人領地。

當時我心驚膽戰，生怕被朝廷治個大不敬的罪責，要了腦袋。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那位主子精心布下的一個圈套。

我攥著裙裾縮在墻角，冷汗浸透了貼身小衣。

半月前隨父親進宮赴宴，趁著長輩們推杯換盞，我提著宮燈溜出偏殿。誰料繞著回廊轉了三圈，廊下銅鈴突然叮當作響。

“誰準你進聽雪閣的？“

月洞門后轉出一道頎長身影，金絲云紋皂靴碾過滿地碎瓊亂玉。那人指尖抵住我下巴，玄色蟒紋廣袖掃過臉頰，帶起一縷沉水香。

“官家貴女私闖禁苑，該當何罪？“他拇指蹭過我唇上口脂，“不如......“

檐下宮燈忽明忽暗，我瞥見父親被侍衛押在垂花門外，蒼老脖頸橫著雪亮刀刃。

“民女粗笨，愿為貴人灑掃侍奉。“

“倒是個伶俐的。“他低笑松開手，玉扳指磕在我鎖骨上，“記著，從今往后只喚主子。“

我垂首盯著他腰間螭龍紋佩。傳聞三皇子慕容軒十五歲便執掌玄甲衛，果然連笑聲都淬著冰碴子。正腹誹著，忽覺耳畔溫熱。

“腹誹主子，該罰。“他竟俯身咬住我耳墜，“明日卯時來王府當值，遲一刻鐘......“

指甲掐進掌心，我咬著后槽牙應聲。廊下銅鈴又響，抬眸時瞥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玩味。

后來才知曉，從宮宴請柬到迷路的侍女，皆是獵人為雀鳥布下的金絲籠。

2

指尖還沾著灶灰，雕花木門突然被人踹開。冷風卷著檀香撲進來，我慌忙將燙出水泡的手藏在身后。

“主子要見你。“管事嬤嬤甩著帕子冷笑，“穿件齊整衣裳——雖然你也沒有。“

我望著銅鏡里素白中衣，突然想起晨起時被撕破的夾襖。外頭飄著細雪，可沒人會給我再送一件。

紅綃帳里燃著龍涎香，慕容軒斜倚在湘妃榻上把玩玉扳指。繡金長袍下擺沾著血跡，他剛剛處置完叛徒。

“給主子請安。“膝蓋磕在青磚上生疼。

玉扳指突然砸在我額角：“誰準你垂著頭？“鮮血順著眉骨滑進嘴角，咸腥味讓我想起昨日挨的那記耳光。我強迫自己仰起臉，看到他喉結動了動。

“今夜侍寢。“

銅爐里的銀絲炭爆了個火星。我死死攥住袖口，指甲摳破掌心才忍住戰栗：“奴婢...奴婢不配......“

門外傳來鐵甲摩擦聲。慕容軒把密函扔進炭盆，火舌瞬間吞沒“林府“二字。他靴尖碾著我的手指：“令尊私販官鹽的證據，你說燒幾份才好？“

我猛地撲過去抓住他袍角。這是兄長去年送的生辰禮，蜀錦料子浸透冷汗，滑得像蛇皮。

“乖。“他單手扯開我衣帶，“早這么識趣多好。“

芙蓉帳突然被掀翻。慕容軒渾身繃緊將我甩下床榻，玄色里衣背后滲出金紅暗紋。月光掠過他肩頭時，我分明看見龍鱗形狀的圖騰在游走。

“滾！“他抄起瓷枕砸過來。

碎瓷崩進腳踝的剎那，我看清那龍目是用鴿血石鑲嵌的——只有東宮暗衛才有資格紋這樣的圖樣。

3

我攥著慕容軒的玉佩翻出后墻時，掌心的冷汗浸透了絲絳。當雙腳踩上青石板路，身后朱門重重合上，這才敢松開憋著的那口氣。

家門口的老槐樹簌簌作響，我貼著門縫往里瞧。爹端坐在石凳上，茶盞磕在桌面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燕子。

“婉兒，來。“他枯枝似的手拍了拍身側石凳。

我盯著他袖口磨破的云紋，喉嚨發緊：“爹爹要說的...可是城南王員外家的親事？“

“是靖南王。“茶盞哐當砸在石桌上，“三日后過門。“

青磚冷意順著膝蓋往上爬，我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那王爺...怕是能做婉兒祖父了？“

爹爹的嘆息混著茶湯翻滾聲。他鬢邊白發在風里晃，我想起娘親走后這十年，他在府里過得憋屈。大房克扣炭火時，二叔奪他田產時，三姑當眾譏笑他膝下無子時——是了，我這個庶女，原是他最后的棋。

“女兒知曉了。“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進青磚縫里。若能換爹爹在族譜上添一筆，或許也算...

馬蹄聲如驚雷砸碎暮色。玄色衣角翻飛間，慕容軒拎著馬鞭踏碎滿地殘陽。

“老東西，“他靴尖碾著飄落的槐花，“你要賣女兒？“

爹爹伏在地上抖如篩糠，卻不忘拽我裙角：“貴人若看得上...“

“跟我走。“慕容軒的手掌灼得我腕骨發燙。昨日還囚我在地牢的人，此刻眸中竟燒著燎原的火。

我望著地上蜷縮的灰影，又望進那雙要將我吞噬的眼。西邊晚霞燃盡最后一抹胭脂色，掌心的血終于滴落在地。

4

喜轎在鎏金銅釘的朱門前停下時，紅綢正翻卷著劃過我的蓋頭。

慕容軒隔著錦緞握住我的手，他掌心冷汗浸透三層喜服。珠簾隨著儀仗顛簸叮當作響，我數著心跳聲，直到禮官高喊“禮成“，才驚覺已成了七皇子妃。

金絲楠木床頭的龍鳳燭燒了整夜。

寅時三更，我摸索著拔下滿頭發簪，慕容軒突然按住我手腕：“東廂住著三哥的眼線，西角門守著五弟的暗樁。“他指尖沾著酒氣在我掌心畫圈，“等我回來吃飯。“

我攥著鴛鴦枕的手驟然收緊。

晨起梳妝的脂粉香還未散盡，廊下便傳來茶盞碎裂聲。三殿下在酒宴上打翻我的琉璃盞，五王爺的侍妾“誤穿“我的蜀錦斗篷。我對著銅鏡將鬢邊金釵扶正，突然發現眉峰比出閣時銳利三分。

“娘娘嘗嘗新貢的雪頂含翠。“侍女捧著茶盤的手在抖。

我盯著她耳后那點朱砂痣：“賞你了。“

窗外銀杏葉落第七回時，慕容軒撩開帳幔的手帶著血腥氣。“戶部的賬對不上。“他眼底映著跳動的燭火，“你說該從哪查起？“

銀剪子咔噠絞斷燭芯：“上月修葺太廟的水泥賬本。“

他忽然俯身咬住我耳垂，驚得我打翻針線筐：“我的小狐貍。“

錦被翻涌間瞥見榻邊木匣，里頭躺著摔碎的玉鐲、發黑的銀簪，還有三封未拆的密信。慕容軒的吻落在頸側時，我突然想起今早廚娘換成了生面孔。

晨光漫過雕花窗欞，他系著玉帶忽然轉身：“今晚吃鱸魚膾？“

我垂眸數著裙擺上顫動的珍珠：“要淋梅子醬。“

5

我對著琉璃瓦映著的日頭數完第十八只螞蟻時，慕容軒又端著那盞碧螺春來了。西廂房檐角的銅鈴在風里叮當亂響，我踢飛腳邊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進月洞門后的枯井里。

紅漆斑駁的朱門吱呀一聲，我本能地縮在芭蕉葉后。夏蟬忽然噤了聲，雕花窗欞里漏出半截暗金蟒紋的衣角。

“......三日后子時開玄武門。“慕容軒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刀片。侍衛腰間的玉佩撞在劍鞘上，當啷一聲。我踩碎了腳底的枯枝，那聲脆響炸得心口生疼。

銅獸門環撞在青磚上的瞬間，慕容軒已經掐住我的腕子。他指腹的薄繭刮得皮膚火辣辣的，“婉兒是在練穿墻術？“鎏金香爐騰起的煙霧里，他的笑紋像淬毒的銀針。

我被反鎖進柴房時，月光正爬上釘死的窗欞。指甲摳進木屑剝落的窗框，銅釘銹腥味混著冷汗滲進齒縫。第三根橫木“咔“地斷裂時，守夜的梆子恰好敲過三更。

宮墻上的玄鳥旗被夜風扯得獵獵作響。我攥著半截斷簪闖進御書房，琉璃宮燈將慕容軒的密函映得透亮。老皇帝掌心的玉扳指生生裂出道白痕，窗外驟起的梆子聲驚飛棲在梧桐上的寒鴉。

卯時三刻的詔獄飄著血腥氣，慕容軒冠上的東珠還沾著晨露。他隔著鐵柵欄沖我笑，蒼白的唇色像浸透霜水的宣紙：“婉兒可知，玄武門外的青石板路，是用叛軍的血染紅的。“

6

鐵鏈劃地的刺響驚破夜色，大理寺天牢的窗欞竟生生斷成兩截。當巡夜衛兵發現時，青磚墻上只余斑駁血痕，混著幾縷染血的蒼青色錦緞。

我攥著沾染松煙墨的信箋，燭火在銅臺上爆出燈花。信紙邊緣被揉出褶皺，像極了他眉間那道新添的傷疤。“西市胡餅鋪子，三更。“寥寥數字，卻燒得指尖發燙。

更鼓敲到第二聲時，巷尾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玄色披風裹著的人影踉蹌栽進柴堆，血腥氣混著夜露撲面而來。他肩頭深可見骨的刀傷還在滲血，掌心卻死死攥著半塊玉玨——那是我及笄那年贈他的生辰禮。

“追兵換了北衙禁軍。“他喘息著將玉玨按在我掌心，冰涼的手指劃過我手腕內側，“婉兒，金水河...“話未說完，喉間突然爆出嗆咳，暗紅血沫濺上窗紙。

我扯下裙裾替他包扎，牙關咬得發酸。上月刑場斬了十七名叛黨，菜市口的青石板至今洗不凈血色。可當他抬起那雙淬著星火的眸子，我聽見自己說：“南門貨棧有批運冰的牛車。“

破曉時分，我們蜷在散發腐味的冰磚縫隙里。追兵的馬蹄聲碾過官道時，他忽然握住我凍僵的手指。霜花凝在我們交錯的睫毛上，像結了一層薄脆的命數。

“為什么？“第五次躲過盤查時，他隔著搖晃的馬車簾幕問我。我數著腰間錦囊里所剩無幾的銀錁子，答非所問：“那年大雪封山，是誰背著高燒的醫女走了一夜棧道？“

秋雨打濕第七座驛站時，我們在關帝廟撿到只瘸腿的雜毛狗。慕容軒用劍鞘給它當夾板，我笑他連畜生都要救。他擦劍的手頓了頓，暗紅穗子垂在殘破的神像前：“當年母妃宮里的雪團兒，也是這般...“話音戛然而止，劍穗上的玉珠滾落神臺。

邊陲小鎮的炊煙升起時，我正在溪邊浣衣。慕容軒突然奪過我手中的木槌，皂角水濺濕他新裁的粗布短打。“婉兒。“他喉結滾動，指腹摩挲著木盆邊緣的裂紋，“我祖父的謚號...是哀帝。“

搗衣聲停了。溪水里晃動的面孔漸漸模糊，倒映出十三年前那場焚盡宮闈的大火。

7

我死死攥住袖口，指甲陷進掌心。月光漏過破廟的瓦片，在慕容軒臉上割出明暗交錯的裂痕。

“婉兒會嫌棄我么？“他喉結滾動，指尖掃過我發梢時帶著細微的顫。

“若說嫌棄...“我撥開粘在脖間的濕發，洞外夜梟的啼叫驚起一片寒露，“三日前你搶張大娘藥鋪時，就該把銀錠子塞進她枕頭底下。“

慕容軒突然低笑，玄色衣擺擦過滿地枯草。他解下腰間玉佩扔進篝火，碧色在烈焰中蜷縮成灰。“前朝余孽該用前朝物件祭奠。“火星在他瞳仁里噼啪炸開，“那日你躲在巷口偷看？“

我踢了塊石子進火堆。逃亡第七日，他給流民分完干糧還要嘴硬說是劫富濟貧。檐角銅鈴驀地叮當亂響，慕容軒已經將我扯進懷里，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冷么？“他掌心貼著我后頸，溫度透過粗麻衣料灼燒皮膚，“明日過了白鹿崖...“話尾突然斷在夜風里。

我數著他襟口第三道裂痕，想起上月他率兵圍了刺史府，卻把搜出來的糧倉鑰匙塞給啜泣的婢女。此刻他下頜緊繃的弧度和那夜燭光下如出一轍。

“主上！“暗衛突然閃身而入，鐵甲上沾著新鮮的血漬。慕容軒攬著我的手臂驟然收緊，另一只手卻輕輕蒙住我眼睛：“別看。“

當啷一聲，染血的虎符滾落腳邊。我數著他脈搏撞擊掌心的頻率，突然咬住他手腕：“下次再往劍上撞，我就把金瘡藥全倒進河里。“

他悶哼著笑，喉間震動貼著我耳廓蔓延。廟外馬蹄聲由遠及近，驚飛滿林寒鴉。慕容軒突然摘下我發間木簪，反手擲向撲來的黑影。

破空聲里，我聽見他帶笑的低語：“夫人教訓的是。“

8

血色殘陽墜入山坳時，我們翻進了籬笆院。墻頭的野薔薇開得潑辣，倒比京城那些名貴牡丹更鮮活。

“就這兒了。“慕容軒甩開背上的竹簍，青苔順著潮濕的衣襟往下滑。簍底那柄玄鐵劍當啷作響，驚得檐下雛雀撲棱著翅膀逃進暮色里。

我蹲在井邊舀水，銅盆里映出他掛著草屑的鬢角：“前日說要帶我看大漠孤煙的是誰？“話音沒落，一尾紅鯉突然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正巧打在他靴尖。

“婉兒你看！“慕容軒突然攥住我手腕。藤蘿掩映的院門外，竟有條青石板路蜿蜒著鉆進竹林。他指尖沾著魚腥氣，眼底卻清亮如少年：“我們在這兒搭個葡萄架可好？“

晨霧未散時，灶膛已騰起炊煙。慕容軒挽著褲腳搗鼓新打的石磨，麩皮沾在鼻尖也渾然不覺。我倚著斑駁門框剝豆莢，看雀兒啄食他腳邊漏下的麥粒。

“昨兒挖的野蔥呢？“他忽然抬頭，舉著木勺朝我晃。七月的日光穿透漏風的窗紙，在他肩頭烙下一串跳動的銅錢印。

直到那天。

鐵甲碰撞聲碾碎了晨霧。

為首那人靴尖抵著門檻，刀鞘上金龍紋在晨曦中泛起冷光。我指甲掐破了掌心，血珠滲進剛采的忍冬藤里。

“官爺怕是尋錯門了。“慕容軒突然從身后環住我，帶著新釀米酒的甜香，“我家娘子最怕血腥氣。“

門外傳來弓弦絞緊的咯吱聲。他指尖在我掌心飛快勾畫——是當年在演武場教我的暗號。我摸向腰間香囊，冰涼的瓷瓶硌得肋骨生疼。

七步之外，領頭校尉突然悶哼著捂住喉嚨。我反手抽出他發間銀簪，簪尾淬著幽藍的光。慕容軒的袖箭已穿透三副鎖子甲，箭矢破空聲驚飛滿山寒鴉。

“東南角狗洞。“他踹翻案幾擋住箭雨，聲音帶著笑，“上回誰說要養條看門犬？“

9

刀柄還殘留著灶臺的余溫，我踹開木門的瞬間，慕容軒的劍鋒已經掃落了三四支弩箭。“往東墻突圍！“他吼著踹翻火盆，火星濺在官兵甲胄上噼啪作響。

十二柄雁翎刀寒光交錯，慕容軒忽然扯著我腰封往后仰倒。三支袖箭擦著鼻尖掠過，釘在門框上嗡嗡震顫。“當心暗箭！“我反手甩出柴刀，刀刃嵌進偷襲者的肩骨發出悶響。

廝殺了半盞茶工夫，院墻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他們糧倉空了！“慕容軒割斷最后一根弓弦時，我正把火折子拋向檐下的草料垛。濃煙裹著官兵的咒罵聲漸漸遠去。

慕容軒癱坐在染血的石磨旁，指尖順著我手腕滑落。他虎口裂開的血痕蹭過我的掌心，在滿院焦土氣里混進幾絲鐵銹味。“該腌的梅子......“他突然輕笑出聲，“壇子還在井里吊著。“

神秘客是初雪那日出現的。我正彎腰撿拾曬在竹匾里的柿餅，忽見慕容軒握著劍柄的指節泛白。黑衣人的面紗被北風掀開一角，露出道蜈蚣狀的舊疤。

“漠北狼衛的眼線早盯上老槐樹下的酒窖。“那人話音像結了冰碴，拋下句話就消融在村口霧氣里。慕容軒突然攥緊我袖口，指甲隔著粗麻布料掐進皮肉。

灶膛里的柴火嗶剝炸響，我數著漏進窗欞的月光碎片。慕容軒突然把半塊虎符拍在案上：“當年從死人堆爬出來，可沒想過要拖誰陪葬。“

“放屁！“我摔了正在修補的籮筐，篾條在月光下亂跳，“西街劉鐵匠上個月還問我，他打的鴛鴦劍怎么只剩一柄了？“

10

我踉蹌著撞開木門，背簍里的草藥灑了一地。慕容軒正在擦拭他的軟劍，寒光映得他眉眼鋒利如刀。

“要是追兵來了......“我抖著手往粗布包袱里塞干糧。

“那就殺出去。“劍鞘磕在木案上發出脆響。院外突兀傳來戰馬嘶鳴，我抓藥罐的手停在半空。

十余名鐵甲衛破門而入時，窗欞上的桃木風鈴碎成齏粉。鋼刀架頸的剎那，我瞥見慕容軒的右手在袖中微動。

三五個回合下來，我的虎口已經震裂，慕容軒的白衣染了半邊血色。鎖鏈纏住腳踝時，那個戴著青銅面具的男人從暗處踱出來，指尖還沾著信鴿的絨毛。

地牢的霉味嗆得人發昏。面具男突然扯下面具，露出張清俊的臉，眼角有道蜈蚣狀的疤。“慕容公子倒是沉得住氣。“他屈指敲打鐵柵，“前朝玉牒藏在哪了？陛下等著您的項上人頭鎮龍椅呢。“

慕容軒忽然低笑出聲，腕間鎖鏈發出細碎響動：“裴大人三年前就該死在幽州驛道，如今倒成了瘋狗的獠牙。“

我猛然想起那年雪夜，慕容軒背著染血的玄鐵箱叩響醫館的門。月光落在他肩頭鎏金暗紋上，恍惚是半條蟠龍。

“跑！“慕容軒踹翻火盆的瞬間，濃煙裹著火星竄上房梁。我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跟著他躍過滿地哀嚎的守衛。

深山老林的竹屋里，慕容軒第一次主動說起往事。他說江南的荷花燈會，說玄武殿的琉璃瓦，說母妃腕間永遠散不去的安神香。我默默往藥爐里添了把決明子。

追兵來得比料想更快。箭雨刺破晨霧時，慕容軒反手將我護在身后。他的劍尖在地面劃出半弧，沙塵騰起間，我聽見他說：“這次該換我教你用毒了。“

當最后一個黑衣人墜下懸崖，慕容軒的玉冠早已不知去向。他散著發靠在老槐樹下，指間轉著半截染血的竹哨：“怕么？往后怕是更難熬。“

我揚手將解毒丸拋給他，銅爐里的藥湯正咕嘟咕嘟冒著泡。

11

稻穗摩擦沙沙作響，我和慕容軒的布鞋陷在田埂軟泥里。他掌心的溫度透過麻布衣袖滲進來，癢癢的。

“真不嫌這地方悶？“他忽然攥緊我的手。遠處草垛堆在曬場上，灰雀撲棱棱掠過水塘。我數著他青衫下擺沾的泥點，噗嗤笑出聲：“比王府后院的湖石假山有趣多了。“

慕容軒耳尖泛紅，像那年上元節被我拽去看燈會時一樣。他別過臉去，喉結滾動兩下：“前日里聽王嬸說，獵戶在后山見著狼爪印......“

風掠過稻尖掀起金浪，秸稈特有的甘香直往鼻子里鉆。我踮腳將草莖插在他束發葛巾上：“要是來叼人，先吃你這書呆子。“

他忽然轉身將我擁進懷里，檀香混著新米氣息籠住呼吸。“婉兒......“指節撫過我腕上未消的鞭痕，“跟著我這樣的罪臣之后......“

蟬鳴突然啞了。我拽著他衣襟貼上心口，那里跳得比圍場初見時還急。“聽著，“掌心下的震動燙得指尖發麻，“再敢說這種混賬話，今晚自己睡柴房。“

悶笑聲震得我耳廓發麻。日頭西斜，兩道影子在阡陌上拉得老長，驚起一串蛙鳴。炊煙從村頭歪脖子柳樹后冒出來，混著灶膛燒橘皮的味道。

慕容軒忽然彎腰掐了朵野姜花別在我鬢邊。“明日該給菜畦搭架子了。“他牽著我往土坯房走去，袖口掃過紫云英叢抖落一串露珠，“西墻根那架葡萄......“

我踢飛顆石子，看它咕嚕嚕滾進水溝。暮色里誰家新婦在哼小調，斷斷續續散在晚風里。籬笆墻內傳出雛雞嘰喳，混著劈柴聲格外清晰。

遠處山巒輪廓漸漸模糊成墨團，像硯臺里化不開的松煙。慕容軒的影子蓋住我半邊身子，溫熱的呼吸拂過后頸，比晚風還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