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的月光突然變得冷冽。
影鬼消失的位置還冒著絲絲焦氣,王瑤的靈火余溫在掌心漸涼。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短刃的鱗紋鞘,目光掃過那片焦土時,眉峰又緊了幾分——方才用靈識掃過方圓十里,除了腐尸花的腥甜,竟還有種說不出的黏膩感,像蛛網糊在靈識上,怎么甩都甩不干凈。
“那不是普通的傳訊。“羅羽的聲音壓得很低,喉結動了動。
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住衣角,至尊骨在脊椎處灼出一條熱流,那種警示感比以往更清晰——不是危險逼近的刺痛,倒像是某種被塵封的記憶在撞門。
他想起半月前暗樁送來的密報,里面提到敵軍在試練谷挖掘古戰場遺跡,“腐尸花是死士標記,但那團黑氣......“他頓了頓,抬眼時眼底泛著冷光,“我在古籍里見過,是'喚魂引'的殘響。“
“喚魂引?“吳長老的胡須抖了抖,攥著信箋的手青筋凸起。
這位向來端方的老者此刻袍角都沾著草屑,顯然方才的震怒還未消盡,“那是上古邪術,用活人的怨氣做引,能......“
“能喚醒被封禁的陰魂。“蘇淺的銀簪突然爆出刺目藍光,她指尖快速結印,將半空中若有若無的靈波封進一張玄色符箓。
少女的耳尖泛著薄紅——這是她推演時的習慣,越是專注越容易發燙。“看這里。“她展開懷里的牛皮卷宗,泛黃的紙頁上用朱砂圈著三個名字:“三年前邊境失守,這三位將領的尸首至今未尋到。
但當時負責收尸的弟子說......“她的指尖停在“張啟山“三個字上,“他們的胸口都有類似的焦痕,和影鬼方才的黑氣形狀......“
羅羽湊近細看,喉間突然發緊。
他認出那焦痕——上個月在聯軍地牢提審俘虜時,有個瀕死的敵修曾用指甲在墻上抓出同樣的紋路,當時他以為是巧合,此刻再看,竟像蛇信般纏上后頸。
“審影鬼。“他突然轉身,玄色道袍帶起一陣風。
王瑤立刻跟上,短刃“唰“地出鞘護在身側;蘇淺快速將符箓收進袖中,卷宗卷成筒別在腰后;吳長老猶豫片刻,還是揮了揮手:“我讓刑堂弟子開禁制。“
地牢的潮氣裹著霉味撲面而來。
羅羽的指尖剛觸到影鬼所在的石牢門,就察覺到不對——原本應該震得他發麻的禁制靈紋,此刻像被抽干了靈力的廢符,軟塌塌地貼在石門上。
“小心。“王瑤的短刃抵住他后背,靈火在刃尖躍動。
石門“吱呀“一聲打開,霉味更重了。
石床上的影鬼不見了。
只有一具青灰色的空殼癱在草席上,皮膚像被剝了層皮的荔枝,泛著令人作嘔的半透明。
蘇淺的銀簪藍光驟亮,照出殼上細密的針孔——是被某種陰毒功法抽干了血肉精元。
“這里。“王瑤用刃尖挑起草席下的紙條。
血色字跡滲著水珠,湊近能聞到腐尸花的甜腥:“真相不在眼前,在過去。“
羅羽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想起陳堂主被押走前那抹詭異的笑,想起暗樁說敵軍在古戰場挖的不是法寶,是骸骨,想起至尊骨此刻燒得他眼眶發酸——所有碎片突然在腦海里炸開。
“三年前的戰敗......“王瑤輕聲道,她的靈火映得短刃泛紅,“當時聯軍說是中了埋伏,但后來清點物資時,我幫師父管過糧冊......“她頓了頓,喉結動了動,“糧草損耗比戰報上多三成。“
蘇淺的銀簪“當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撿,卻在碰到銀簪的瞬間僵住——簪頭刻著的“淺“字,和卷宗里張啟山的私印紋路,竟有七分相似。
地牢外突然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的一聲,撞得石墻嗡嗡作響。
羅羽摸向懷里的玉符,至尊骨的灼燒感順著指尖漫開。
他想起初入聯軍那天,也是這樣的月夜。
當時他還是個連靈牌都沒有的雜役,蹲在伙房外啃冷饅頭,聽見幾個外門弟子閑聊:“張將軍那批糧草,要是沒被劫......“
“羅羽?“王瑤的手搭上他肩膀。
他回神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地牢最深處,面前是面刻滿禁咒的石壁。
月光從透氣孔漏進來,在石壁上投下一道影子——像極了影鬼消失前咧開的嘴角。
“去查三年前的舊檔。“他轉身時,月光落在他后頸的靈紋上,泛著暗金的光,“尤其是張啟山、李延平、周鴻這三個人的......“他的聲音突然頓住,目光掃過蘇淺腰間的卷宗,“還有糧草調度記錄。“
王瑤點頭,短刃在掌心轉了個花:“我去刑堂調鑰匙,今晚就能開藏經閣。“
蘇淺把銀簪重新別好,耳尖的紅卻更濃了:“我回住處取算天盤,能更快比對靈波和舊檔的關聯。“
吳長老捋了捋胡須,突然重重拍了下羅羽肩膀:“當年我是監軍,糧草的事......“他欲言又止,月光下,他眼角的皺紋里泛著水光,“我跟你們去。“
地牢外的更夫又敲了梆子,“咚——咚——“
羅羽望著眾人離去的背影,摸出懷里的玉符。
符面的紋路突然泛起微光,像有人在另一端輕輕叩了叩。
他想起初入聯軍時,也是這樣的夜里,有個穿玄色斗篷的人塞給他這枚玉符,只說了句:“總有一天,你會需要它。“
此刻,玉符的溫度透過衣襟燙著心口。
他望著石壁上的月光,突然聽見極輕的一聲嘆息,像是從很舊很舊的時光里飄來的。
“真相......“他輕聲念著紙條上的字,至尊骨的灼燒感里,竟滲出一絲熟悉的疼——像極了當年他跪在雜役房外,被師兄弟用靈火燒傷后背時的疼。
而這一次,他不會再讓真相被燒成灰燼。
藏經閣的木門在吳長老的法訣下“吱呀“裂開道縫,霉味混著陳年紙墨氣撲面而來。
羅羽抬手拂開垂落的蛛網,袖中玉符突然發燙——與地牢石壁上那道影子的灼痛如出一轍。
王瑤的短刃挑亮火折子,昏黃光暈里,堆積如山的卷宗像沉睡的巨獸,封皮上的“戰報““糧冊““陣亡錄“等朱印在灰塵里若隱若現。
蘇淺的銀簪自動浮起,藍光如游魚般鉆入最上層的檀木箱,“咔“地挑開銅鎖:“三年前的卷宗在第三排東首,我前日整理時見過。“
羅羽的指尖剛觸到“天啟七年秋·北境戰役“的封皮,記憶突然被扯回初入聯軍的雨夜。
那時他蹲在伙房外啃冷饅頭,聽見兩個外門弟子在廊下避雨:“張將軍的前鋒營都摸到敵營后寨了,偏生急報晚到三日......“雨珠打在青瓦上的脆響里,少年羅羽望著自己沾著灶灰的手,第一次覺得“雜役“二字像塊燒紅的鐵,烙得喉間發苦。
“找到了。“他的聲音發悶。
泛黃的紙頁被燭火映得透亮,“急報傳遞人“一欄的墨跡已有些暈染,卻仍能看清“陳守正“三個小字——正是如今聯軍核心的陳堂主。
王瑤的短刃“當“地磕在案幾上,靈火“騰“地竄起三寸:“難怪他總說'當年隨張將軍出生入死',合著是故意把急報壓在懷里!“她的耳尖因憤怒泛紅,發尾的銀鈴被氣浪震得輕響。
吳長老的指節抵著案幾,指腹在“陳守正“三字上反復摩挲。
他的眉峰擰成川字,原本挺直的腰桿微微佝僂:“當年我是監軍,只道是傳訊弟子遇了妖獸......“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中飄落半張殘紙——正是方才地牢里那張“真相不在眼前,在過去“的血書。
“吳老。“羅羽按住他顫抖的手背,至尊骨的熱流順著掌心渡過去,“要動搖陳堂主,得有更硬的證據。“他的目光掃過王瑤腰間的短刃,又落在蘇淺腳邊散落的算天盤上,“幸存士兵的口供錄應該還在。“
“我去刑堂調鑰匙。“王瑤已經轉身,短刃入鞘時帶起一陣風,“地牢往西第三間庫房,我上個月幫刑堂堂主搬過箱子。“她走到門口又回頭,月光在她發間銀鈴上碎成星子:“羅羽,若陳堂主真有問題......“她沒說完,只是握緊了腰間的短刃。
蘇淺的銀簪突然發出蜂鳴。
她蹲在滿地卷宗里,指尖捏著張染了茶漬的紙頁,發頂的簪頭藍光幾乎要刺破紙背:“這里有份未歸檔的密令......“她的聲音發顫,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羅羽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
泛黃的絹帛上,“清除知情者“五個字力透紙背,落款處的麒麟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正是聯軍大帥蕭承鈞的私印。
“蕭大帥?“吳長老的胡須抖得厲害,手中的茶盞“啪“地碎在地上,“他當年是前鋒營參將,張將軍最信任的副手......“
羅羽的指節抵在案幾上,指腹因用力泛白。
他想起半月前蕭大帥在演武場拍他肩膀時的溫度,想起那聲“小友是我聯軍棟梁“的贊許,此刻只覺得后頸發涼。
至尊骨的灼燒感從脊椎漫到眼眶,他突然看清了那些被忽略的細節:陳堂主總在蕭大帥議事時站得離書案極近,蘇淺算天盤上的靈波軌跡與蕭府密室的禁制有七分相似,甚至影鬼臨死前的“喚魂引“——蕭大帥的玄甲軍里,正有一支專司陰魂術的暗衛營。
“看來,這場陰謀比我們想象的更深......“他的聲音低得像浸在冰水里,目光掃過蘇淺手中的密令時,突然注意到絹帛邊緣有半枚朱砂印——與地牢石壁上的禁咒紋路完全吻合。
“王瑤。“他轉身時,玉符在懷里燙得幾乎要燒穿衣襟,“舊戰場遺址的骸骨,可能不止是古修的。“
王瑤的腳步頓在門口。
她側過臉,月光將她的輪廓鍍成銀邊:“我帶三隊影衛去,天亮前就能到。“短刃出鞘的清響里,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羅羽摸出懷里的玉符,符面的紋路正隨著心跳起伏。
他望向窗外漸沉的月亮,突然想起初入聯軍時那個玄色斗篷的人。
當時對方塞給他玉符時說:“總有一天,你會需要它。“此刻他終于明白——需要它的,不是破解困局的力量,而是撕開真相的勇氣。
“蘇淺,把密令和算天盤鎖進我的玉匣。“他轉身走向藏經閣最深處的“陣亡錄“架,袍角掃起的灰塵里,“吳老,麻煩您陪我去查口供錄。“
吳長老彎腰撿起半片茶盞,碎片上還沾著他方才咳的血。
他望著羅羽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在沙場上背著傷兵跑了十里的少年將軍——同樣的脊背,同樣的眼神,像把未出鞘的劍,藏著要劈開陰云的鋒芒。
更夫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咚——“這一次,撞碎的不再是石墻的回響,而是壓在真相上千年的塵埃。
羅羽的指尖停在“天啟七年北境戰役·幸存士兵口供“的封皮上。
月光透過窗欞,在他后頸的靈紋上投下暗金的光。
他知道,等天一亮,他就要借巡查之名進入舊戰場遺跡——那里埋著的,或許不只是骸骨,還有能將整個陰謀連根拔起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