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懷朔鎮天氣已經開始漸涼,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卻是依舊人來人往,喧鬧嘈雜。
高歡把最后一件簡陋的手工制品擺放好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關注著形形色色的周遭環境,這是一個合格商人最基礎的本領。但是他并不想成為“合格”的商人,要不是受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他身姿挺拔,站在在攤位旁,雖衣衫樸素,卻難掩一股子英氣。
此時,一位云游的僧人緩緩走了過來,信手拿起一根馬鞭,卻是端詳著旁邊口袋里的胡麻油餅。“施主,貧僧云游至此,已是饑腸轆轆,可否將你的胡油餅分與貧僧。”那僧人倒也不客氣的問道。
但見那僧人,僧袍雖破舊卻潔凈無比,眼神矍鑠里透著一種神秘。高歡看了一下口袋里的胡油餅,心中不愿的的暗罵了幾句,卻是開口道:“得,盲人遇上瞎馬了。分你一半吧!”說著扯了半邊餅遞于那僧人。
“老馬識途,看的不是眼睛!”僧人。
得餅后的僧人并未離開,卻是坐在一邊的石頭上并不急著吃餅的端詳起高歡來。
高歡被他盯的有些毛躁了,卻又給他倒了一碗水,讓他吃完后趕快離去吧,別耽誤他做買賣。
“買賣在于一個吆喝,你這樣的悶葫蘆可不像個買賣人。你看你那馬鞭編的,一瞅就是個無馬之人。”誰知那僧人反倒譏諷起他來。
高歡苦笑一番心里罵道:“廢話,我要是有馬要去做了隊主了。”
那僧人見高歡沒在理會他,便起身將餅放下,笑道:“餅好吃,水好吃,人頭臉面最難吃!”說完便要離開。
高歡感覺到自己有點兒太小氣了,趕忙起身追上去,把餅塞到僧人,手里說道:“我高歡俠肝義膽,義薄云天,一個餅舍就舍了。”說的同時自己的肚子卻是不爭氣的咕咕亂叫起來。
僧人指著他叫著的肚子,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僧人重新坐回去,收起試探的表情,正言道:“所謂無功不受祿!貧僧為施主相面卜卦如何?”說著僧人站起身在高歡身邊來回度步,又用手摸了摸高歡的肩膀,少頃,僧人停住腳步,繼而雙手合十,喃喃道:“此子骨相不凡,猶如潛龍在淵,日后必成大業。施主眉骨高聳,主聰慧堅毅;雙眸深邃,藏吞吐天地之志;鼻若懸膽,定能聚財攬勢;唇線堅毅,可斷是非,決大事。此乃天賜之相,非凡俗之人所能企及。”
高歡聽聞不以為然的竊喜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給你一個胡油餅你就破了這條戒律了。你個老和尚不老實。再說生逢亂世,空有面相又何以為憑?自己不過是一介落魄子弟,無財無勢,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
僧人見他半信半疑之狀,留下一句“東有渤海為高氏,敕勒川上賀六渾,他朝一躍騰空起,敢與天下試爭雄!”后拂袖而去。
站在原地的高歡默念了一遍僧人的話語,想到話語里的信息都對得上,興奮的剛要抬頭再去追問,只見那僧人已經走遠,于是便高聲喊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為你鑿窟塑像!”(北魏時期的佛窟文化鼎盛一時,例如云岡石窟、龍門石窟都出自于北魏時期)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又是生意恓惶的一天,直到傍晚收攤的時候,高歡只收入了三枚五銖錢。深秋的白晝明顯已經開始變短了,路上的行人也漸漸稀少了起來。他收拾了剩下的貨物推著車往家走去,路上,他滿心狐疑,又難抑一絲的竊喜。自幼,家族的蒙塵使他飽嘗艱辛,可心底重振家族的渴望從未熄滅。此刻,僧人的相面之語,似一道光照進了他長久灰暗的世界里。僧人堅定的眼神,和話語里透出的透出的信息,讓他的內心泛起波瀾。“難道我真要信這冥冥中的注定?可若不信,難道就甘心如此平凡一生,讓家族永遠沉淪?”高歡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不管怎樣,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他也要在這亂世中奮力一搏。
想著想著高歡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父親家的門口,他是真不愿進這個院子。如果不是姐姐家沒有多余的地方擱置這些貨物,只能每晚借放在這里,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愿意走進這個“家”!本來父親的家就是他的家,只不過母親在他出生后就過世了,父親又續娶了一房,并且和繼母又生了一子。所以,這個家其實跟他沒有多大關系了。好在他還有個姐姐,姐姐姐夫收留了他,這才讓他有了家的概念和感覺。
高歡像往常一樣把推車立在了東墻的犄角里,用布蓋好了貨物,又檢查了一番后正欲離去。正巧這時高琛(高歡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屋子里跑出來,看見高歡后便跑過來伸手道:“大兄今天賣的錢分我些,我給阿翁打酒。”
高歡一怔,轉瞬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高琛的頭,高琛嫌棄的把腦袋偏開,高歡起身從衣服里拿出三枚錢取出兩枚遞到高琛手里說:“大兄今天沒賣出多少東西,只得了三文錢,給你兩文,一文打酒一文給琛郎換食吃。”
高琛看著手機的錢卻道:“不夠,我都要。還給阿母買食吃。”
躲在門后的繼母聽著兒子的話,竊竊而笑。
高歡剛要解釋什么,卻見那高琛沒得了全部錢財,憤憤地拿下背后的玩具弓箭開始搭弓上箭的向高歡射來,誰說只是玩具弓箭傷害性不大,但也射在身上有些疼痛。高歡也來了脾氣,一把將弓箭躲了過來。高琛不依不饒的鬧騰的哭將起來。繼母問聲也趕忙跑了出來,很有心機的繼母此時卻是指桑罵槐的打著高琛,憤怒道:“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是說的人家親秭妹。別看你也姓高,可跟人家差著哩!”
高歡沒在搭理他們,轉身向著大門走去。
這時正好高樹生從外邊回來,繼母見狀更是來了勁兒,扯開了嗓子高喊道:“這繼母難當啊,誰都可以過來欺負我們。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啊!”深怕周圍的鄰里聽不見。
與父親擦肩而過,父子兩只是看了對方一眼,行同路人的誰也沒和誰說話。
走遠了的高歡依稀還能聽見繼母的不依不饒:“我就是讓大家都聽見,讓所有人都知曉。”
回到家,姐已經把飯做好了。高歡吃了幾口便回了屋的,說是屋子其實就是個簡易搭建的放柴草的窩棚。
高歡不是顆玻璃心,也從沒有抱怨和嫌棄過條件的艱苦,只是他那顆躁動不安的鴻鵠之志的心讓他不想在這樣渾渾噩噩的活著。
尉景下了值,回家未見高歡,便詢問了夫人。而后跟高婁斤講了下午高歡在繼母那里受氣的事。
夜里,高歡躺在榻上腦海中浮現著僧人的話語和家族昔日的榮光……
“咯吱”門開了,姐熱了飯給他端過來。
“歡兒,莫生閑氣。明天讓你秭夫把墻往外拓一些,以后把東西就放在院子里來。”高婁斤沒讀過什么書也不太會說那么多討人心的安慰話,只是落到實處的實在話關懷著。
高歡聽了姐的話起身從后摟著她的肩膀說:“啊呀,姐。你可真能想象。”隨后他把今天僧人說的那些話講給姐聽。
“以為你受了氣晚飯沒吃多少。這個尉大頭亂嚼舌根子。”高婁斤謾罵著丈夫的謊報軍情。
“姐,來,你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高歡把高婁斤請到榻上坐下。
他還未開口,高婁斤打預防針似的先說道:“若是又要想著去平城,就不用說了啊。我不同意。別聽了僧人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著又往外跑。哪里也不能去,就在我身邊。讓你秭夫給你謀個差事,我再出去做點小買賣。積攢幾年錢,再去韓家提親,我看他們這次還能不同意?”
“早日把智輝娶回來,過幾年生個一兒半女。你的心也就踏實了。我也對阿母有了交代。”高婁斤說起過世的阿母不由得抽泣起來。
韓智輝是高歡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戀人。本來去年是去提過親的,但是韓家父母嫌棄高歡不僅窮,且沒有個像樣的差事也。遂推了這門親事。只是兩人感情還在,尤其是韓智輝對她的高歡哥是情有獨鐘到了癡迷的程度。
高歡見高婁斤哭了,忙過來安慰道:“阿姐,我都多大了,你就讓我自己做一回主吧。我是高家的男人,我得光大咱高家門楣。要不然有何面目立足于世間。”
“糊涂話,咱阿翁也是高家男人,我也沒見他想著去平城。”高婁斤反駁道。
這時,吃完飯的尉景推門進來,說道:“院子里就聽見你兩吵吵。你也是,歡兒都多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很正常。大男兒志在四方,你個婦道人家跟著瞎摻乎。”尉景轉臉又對高歡道:“歡兒,別聽你阿姐的。秭夫支持你……”
沒等尉景說完,高婁斤的掃把已經打在了他的身上,“支持,支持,我讓你支持。尉大頭,我看你是嫌棄我們姊弟二人了是吧。行,你讓他我,我也走,我還不跟你過了……”推搡著夫妻二人出了門。
高歡看著她二人搖頭苦樂了,他反倒是心疼起自己的秭夫來,因為他懼內。說實話,這么多年秭夫對他比親生父親都要親他。
過了一會兒,高婁斤過來收拾碗筷,見高歡都吃光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走時還不忘又叮嚀道:“早點安歇。別瞎琢磨。你那也不能去,老實在我跟前待著。”
夜里,高歡輾轉難眠,想著自己這幾年的坎坷經歷和不易人生,“離家出走”的念頭便更加堅定起來。他不想就這么碌碌無為的過完一生。
于是乎,在那個寂靜的清晨,他寂靜的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他給姐姐姐夫留了一封信,交代了一些瑣碎的事情。
途徑敕勒川時,他第一次聽到《敕勒歌》這首曲子。
前途未知,道路未卜。不過他開導自己,邁出了第一步遠處的山終將落于他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