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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哭,又像是徹底絕望后的宣泄。我繼續給自己倒酒,手抖得厲害,酒液灑了一吧臺。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異常干凈的手,按在了我正要拿起酒瓶的手腕上。那手指冰涼,力道卻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近乎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我被酒精麻痹的皮膚。
我醉眼朦朧地抬起頭,視線模糊,酒吧迷幻的燈光在眼前炸裂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吧臺另一頭,逆著那片混亂的光源,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不是趙峰那種充滿侵略性的高大,也不是想象中陌生人的疏離。那身影裹在一件不合時宜的、仿佛剛從某個冰冷倉庫里扯出來的深灰色長外套里,襯得臉色更加慘白,毫無血色。是馬曉紅。
宴會廳里那個燃燒著憤怒與鄙夷的馬曉紅消失了。此刻站在這里的,像一尊剛從冰海里打撈上來的雕像。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怨毒,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剛才那種撕心裂肺的崩潰,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空洞和冰冷。她的頭發有些凌亂地貼在額角,幾縷發絲被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液體黏住,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她的眼神,隔著重重的、晃動的光影看過來,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卻又帶著一種能將人靈魂都凍結的穿透力。那里面沒有鄙夷,沒有獵奇,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人”的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仿佛“癩蛤蟆柴”的污名不僅釘死了我,也徹底將她自身焚燒成了灰燼。
酒吧的喧囂和迷幻的燈光仿佛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強大的冰冷徹底凍結、隔絕。只剩下她手指上那能凍傷骨髓的觸感,和她那雙能將人吸進虛無深淵的眼睛。
“放手……”我試圖掙脫,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帶著濃重的酒氣和絕望。
她依舊沒說話。那雙空洞的眼睛甚至沒有眨動一下,只是微微加重了指尖的力道。那力道不像趙峰的鉗制帶著宣告和占有,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禁錮,仿佛在確認一件物品是否還有掙扎的余力。然后,她收回手,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械臂,對酒保示意了一下。
酒保似乎也被她身上散發的那種非人的寒氣懾住,遲疑了一下,才推過來一杯東西。不是酒。是一杯清水,里面放著一片新鮮的檸檬,清澈見底,杯壁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
她這才開口。聲音不再是宴會廳里那種尖利刻薄的嘶喊,而是像砂礫在冰面上摩擦,低沉、平緩,沒有任何起伏,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
“臟東西,洗不掉的?!彼哪抗?,第一次有了微不可查的移動,若有似無地掃過我T恤領口處昨日趙峰留下的、已經結痂的咬痕,又緩緩落在我布滿血絲、被酒精和絕望徹底淹沒的眼睛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面映照著自己同樣污穢的鏡子?!暗?,”她頓了頓,冰涼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冰冷的杯壁,水珠滾落,“至少能沖淡……味道?!边@句話不像勸慰,更像是一種冰冷麻木的陳述,一種對自己也對我處境的絕望認知。
“跟我走嗎?”她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宣讀一份死刑判決書。不是邀請,不是救贖,更像是一個冰冷的、通向更深沉黑暗的選項。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期待,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我怔怔地看著那杯清水,看著那片檸檬折射的、在渾濁酒吧里顯得如此刺眼又虛幻的微光,再看看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馬曉紅——宴會廳里那個用“癩蛤蟆柴”將我釘死的女人,此刻卻像一具被同樣污名浸透的行尸走肉。酒吧渾濁的空氣里,那“癩蛤蟆柴”的腐爛氣息似乎真的被這杯清水和她身上散發的寒氣沖淡了一絲。然而,另一種更龐大、更粘稠的絕望,如同她身上那件深灰色外套的陰影,沉重地籠罩下來,帶著同歸于盡的冰冷氣息。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在寒風中艱難拉扯般的聲音。陽光?它早已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之下,連同最后一絲虛假的溫暖,被無邊的寒夜吞噬。眼前只有這杯清水,和這個比寒夜更冰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