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進站時,男人才告訴女人自己買的是慢車硬座票,為的是找回二十多年前度蜜月的感覺(那時他們感剛剛結婚,四處游訪,有一半時間在火車上度過。)而女人的回答則加劇了他認為的此行的必要性。二十年前,她會心一笑便領略了丈夫的意思,今天她卻冷冷地罵了一句;“沒苦硬吃。”
男人想說但沒出口的話是:“你越來越無趣了。”他越來越懷念自己和女人當年在火車臥鋪上做愛的激情,但著眼于當下,男人又產生了預感,他相信兩人能從旅途中找回激情。
他可憐地看了女人一眼,拉著她走入了車廂。在混合了煙酒汗味、哭笑叫聲的車廂里穿梭了十分鐘,經歷了列車啟動的顛簸、越過了走道殘存的狼藉后,兩人才終于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硬要說男人對自己有什么憐憫的話,那便是他買了兩張靠窗的車票,可這也沒有打動耐心近乎磨光的女人,她一屁股坐在僵硬的椅子上,輕輕地咧了咧嘴,抱怨自己在最困難的時期也沒坐過這么次的座位。
“不如說你在和我結婚前都沒坐過火車,而且別忘了你最困難的時期也是我最困難的時期。“
其實兩人的座椅與十七年前別無二致,只是當時女人揣著度蜜月的不安和第一次坐火車的激動,這些導致了她身體的疲憊與麻木,讓她誤以為是座椅的柔軟。
“可你現在就是沒苦硬吃。”女人扶了扶腰,生氣地說“有錢了還不享受。”
男人嘿嘿的笑著,像年輕時那樣把肩膀往女人懷里靠,卻只感受到了被兩顆硬物擠壓的感覺,他震驚于它們的衰老,被其主人幸災樂禍地告知,她明年就五十歲了。
“我知道,我知道,親愛的,我當然知道”他盡可能溫柔地說,“但也請別忘了此行的目的”
在男人眼中,能作為她已衰老的鐵證并不是殘破的乳房,而是她與夜消退的激情。他看著昔日美好的情人,悲哀地發現與之間的愛情正在死去,或者已經死了。
“你怎么不問問我們的車票是去哪里的?”
“不在乎,你鬧夠了就回歸正軌吧。”
“你包里都裝了什么。”
“哦,是兩件厚衣服,牙刷牙膏洗發水毛巾,還有充電寶。”
“你的補妝水什么的呢,你以前到哪兒都帶著。”
“早就不會畫了,再說誰會看我這個老太婆。”
“書呢,你以前旅游總會帶一本。”
“書?哦,我帶了,正準備拿出來看。”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想再與男人聊天了,他看著她拿出了一本莫泊桑的小說集,明白自己正在失去與她交談的機會。男人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時代,印象里的女孩也總是寫寫畫畫,散發著生人勿近,無事勿擾的氣質。不過他現在有了辦法。
“噓,你看。”男人彈了彈女人的胳膊,示意她看向那對同樣在車上的情侶。
女人靜靜地抬頭,看到他們正以同樣的坐法對稱于另一邊的窗戶,男學生站著,一手扶著臉紅的女學生的肩膀,一手伸到貨架上的行李箱中不斷摸索。女學生頷首看向窗外。窗外是接連不斷的麥田,她的手沒有閑著,握著筆畫著什么。
“噓,他們不知道我們在看。”
“她在想什么。”女人問。
“麥田吧。”
“麥田有什么好看的?”
這個問題,長期活在農村的人是給不出答案的。窗外循環著重復的景色:斜著身子的麥子,田埂上奔跑的孩子,彎著腰的農人,一動不動的墳包。只要還在省內看到的就總是這些,一連幾個小時都是如此,足以令第一次見到的人震撼,恐懼。
男人到底什么也沒說,他知道妻子來自鄉下,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早就見怪不怪了,更別提她已經到了對一切都感到乏善可陳的年齡了。
“我以為他們在車上能收斂點。”女人的話難掩惡心,男人順著目光,看到男學生一臉壞笑地將手伸向女學生的胸口。
“噓,這說明我們還沒被發現。”
女學生身體戰栗,卻并沒有回避,只是扭了扭身子,使手上的活不受影響。這時男人女人才得以看到,她正以一種新奇的畫法勾勒眼前一閃而過的景色:一顆顆麥粒帶著殘影出現在紙上,一個個人物被光暗模糊的流線描繪著身形。
“有點像印象派的畫法。”男人評價道。
女學生盡管妙筆生花,但卻沒有顯露出專注的樣子,而是時不時與男友嬉戲說笑。男學生的注意也沒有完全放在手機播放的電影上,他左顧右盼,尋找著打情罵哨的機會。
“我不明白,”女人無語的說“這倆人衣冠楚楚,怎么如此不知廉恥?”
“你當年和他們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呀。”男人毫不留情地說。
“難以置信”她回憶著那段記憶,卻沒感到半點甜蜜。
旁邊又傳來那對年輕情侶爽朗的笑聲,正好飄入她正在回憶的那段記憶里,她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熟悉,于是有了些感慨和悸動,仿佛有一雙手從中伸出,毫不避諱地撫摸自己溝壑縱橫的身體。她一瞬間擺脫了麻木,有了些觸電的感覺,幾乎與熱戀時的常態無異。
她一低頭,發現了男人不老實的手。
“滾!”
女人說的很兇,但其實根本沒有生氣。她將其歸咎于自己的年老氣衰而不是回光返照,然后嘆了口氣,溫柔地讓了步:“你是真的年輕啊。”她又產生了帶孩子的錯覺。
男人知道是自己偽裝的幽默與徒有其表的身體引對方進入了誤區——他一路都在營造年輕的假象。
“誰知道呢,你年輕回來才好呢。”他學著她的樣子嘆氣,說道。
“老去的人不會再年輕。”她一本正經地說。
“未必。”
“尤其是沒有孩子的老年人。”她盯著他的眼睛說。
男人不忍直視,他再次指著那對情侶,向女人暗示其又有了新的動作。“他們一定是剛學會做愛,或者打算去做,否則是不會這么狂熱的。”
“真惡心。”女人的話儼然聽不出了情感。
“真的,你以前也是這樣。”
“別再提以前了。”她悲傷地說。
“我記得當年,二十六年前,我們剛剛結婚,那是秋天一個明媚的中午,咱倆吃完宴席下午就換掉婚服,溜進了火車,我記得,你穿了當年最流行的碎花連衣裙,綠色的。咱們走進車門前,你還看到了兩只蝴蝶在空中糾纏著墜落,你那時笑的多大聲啊,你說它們在交尾,一點不在乎周圍人的看法。那天晚上,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在火車上做,你問乘務員能否兩人一個鋪,一廂大老爺們都在笑你,你還對著他們笑,你問的多自然啊,你笑的多快樂啊,和現在整日沉著臉的你是一個人嗎,和整晚不關燈就不脫衣服的你是一個人嗎……”
“又來了。”女人習以為常,平靜地拿起書看了起來。
她礙于情面,始終沒有去問此行的目的,但卻已在心中將其當做一個必定出乎意料的驚喜。男人從她態度的轉變中看出了這一點,十分默契地沒有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