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起來很丟臉。那天我回到家,警察已經到我家里來,爸爸不知道跑去哪里,家里的東西被砸了個七零八落,媽媽渾身上下都有淤青……警察告訴我,爸爸喝了很多酒,醉酒之下便發生了這種事。可媽媽一直抓著我的手,很悲切的哭著。”
他說到這兒,一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氣,一邊痛苦的擰著眼睛,似乎不想回憶這事兒。
“緊接著,媽媽說要離婚,爸爸不同意,可我又怕媽媽挨打。我想,他們應該暫時分開,至少需要雙方冷靜一下……于是帶媽媽搬了出去。”
“你知道為什么原因嗎”
我不由得打斷了他。這個話也許不該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是這樣嚴重的家暴我想總是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一點,大概是,”他很不好意思的解釋道,“感情問題。他們之前出了點感情問題,爸爸對媽媽有些懷疑。”
“我明白了。那么你相信誰呢?”
“這全是心理作用呀。爸爸這個人從我小時候起就小家子氣,嫉妒心又重……不管怎么說,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他似乎不想在談他爸媽的事兒了,因為他臉色很羞愧,似乎說起爸媽的不是令他覺得難為情。不過我也已經明白了大概,便請他繼續說下去。
“在那之后,我們搬到故居附近的一個小區里,可不知怎么被爸爸找到了,他很粗魯的上門不斷找麻煩,我們只好再度搬家,搬到了一個幾公里外的小區里。那個時候,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突然覺得人生了無希望。這些事兒,說起來不過幾句話,可我卻是親身經歷的,我的心情既沉痛又無望。媽媽離開了故居,每天都工作到很晚,而我卻覺得工作賺錢都沒有任何意義了。爸媽鬧成這個樣子,而我不得不被牽扯其中,于是連工作都變得神思恍惚,后來公司裁員……理所當然,也不能怪我的父母,只能怪我自己內心不夠堅定,不能像往常一樣投入工作。總之……我第一次失業了。可我又絲毫不敢把這事兒告訴我的媽媽……正是那次失業之后的第二天,我遇見了那個人……”
他停了停,整張臉都容光煥發,本就年輕的臉上頓時閃現出動人的神采。我不覺間竟也多看了幾眼。
“那天我在新居……在小區的后方。那里鄰著一條運河,長長的綠道上種滿了不知名的結滿桃紅色花朵的大樹,路邊時不時吹來簌簌的涼風,許多釣魚的人,帶小孩的老太太,還有些老爺子都在那兒散步。”
“我置身其中。一方面我雖然重投了簡歷,但還沒收到回應,一方面我看著這些其樂融融的人們,不斷回顧著自己的人生,心里越發悲涼,不知不覺,甚至動了求死的念頭。那個時候我竟然產生這樣的想法:不管我怎么做,就算我再找到工作又怎樣?我爸媽感情破裂,鬧成這個樣子,而我既無法干涉他們,也無法擺脫他們。就算我想過平平淡淡的舒心日子,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我的父母的猜疑,打鬧,以及他們那種痛不欲生的吵鬧,傷害的日子,也一刻不停的切割我的心靈。而我又完全不能擺脫他們,更不能就這樣擺脫,所以我這輩子也便毫無希望了。”
“因此,我整日都在運河的綠道邊,不斷心灰意冷的思考著自己的人生,也遲遲未等來招聘公司的回應。直到某天,那天的雨稀里嘩啦的下,碩大的雨珠打在地上噼啪作響,呼嘯的臺風也出奇的大,整條綠道的花草樹木都被吹的七零八落,簡直像故意折騰人似的。我沒有帶傘,當即就想跑回家躲雨。”
“可是我看到一個雨中的身影。她嘴里罵罵咧咧:‘哎呀!鬼天氣!鬼天氣!不是說上午小雨,下午多云嗎!’
后面一大串我聽不清,趕緊上前,發現那是個推著嬰兒車帶小孩的女人。”
“‘姐姐,你抱孩子!我幫你抬車子!’我這樣說著,就沖過去。那時雨大的幾乎看不清對方的樣子,她勉強聽清我的話,于是,她抱孩子,我拎著嬰兒車,我們躲到了綠道旁的天橋下一座大平臺上。”
“找到避難所,我才看清她的樣子,實在很美……”他說道這里,定睛看了看我,臉上是羞澀靦腆的笑容,我示意他不用緊張,他才繼續說起來,“她看上去十分年輕。我當時感覺她只比我大一歲,或許跟我同歲。那時她的長長的黑頭發都粘了水,幾縷烏發都沾在耳垂邊上,她抬起那張很小巧又很嬌艷的臉……不。”
他突然又停下敘述,我問怎么了,他很不好意思的繼續說:“不能說嬌艷呀……怎么形容呢!因為她確實很漂亮呀,精致的小臉上貼著幾綹長長的沾了水的烏發,還有一雙杏花似的很有神采的眼睛……簡直會說話。我繼續往下說吧……她抬起那張小巧又很嬌俏的臉……對,就是嬌俏,因為她就是個年輕姑娘啊!”
“她很神氣看了我一眼,突然用一種很理所當然的口氣說:‘你過來!幫我捋一下頭發。’
我有些傻眼。她又說了一句:‘你沒聽到嗎!就是你!又沒有別人,過來幫我!’
我內心很震撼,但還是被她的神氣嚇住,愣愣的就走上去。她取下皮圈子,長長的秀發披散開來,我頓時有些緊張。
‘有什么擦的東西嗎?’
‘我包里有餐巾紙。’
‘用紙擦一下,然后再幫我扎起來。’
‘好……好的,稍等一下。’
我既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聽了她的命令,也不明白為什么會被她的氣勢震住。可我依然幫她擦干了頭發,然后用皮圈子扎了一條很丑的麻花辮。
‘什么啊。我叫你扎辮子,你怎么扎的又松又挎,還扎歪了呀!’她用手捋了捋辮子,就要求我重新扎。
結果我連扎幾次,她才擰著嘴,說勉勉強強,就算我過了關。
這時候,那個安坐在嬰兒車里,約莫一周歲的小女兒忽然叫喚起來。
‘爸爸,爸爸!’
‘傻香兒,爸爸還沒回來哩,這哪有爸爸!’
她輕巧的俯身,用那雙纖秀的白玉般的手憐愛的逗了逗女兒的小臉。
‘爸爸,爸爸!’
小女兒又叫喚起來,黑眼睛也滴溜溜的轉著,有些不依不饒。
‘什么爸爸呀!’她說道一半,忽然轉過身來,一雙俏生生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
我很不自在,就想走遠一點。
‘你,過來抱抱她。’
她理所當然的說道。那張微揚的嬌俏又小巧的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否的神氣。
‘姐姐!’
我終于有些氣惱了,實際上也不是氣惱,更確切的是感到臉上發燒,對這個莫名神氣的帶孩子的漂亮女人,我心里又驚慌失措,又總感到難以言說的羞臊。
‘她在叫爸爸呢!’
‘我知道呀,可她是在叫你呢!’
‘這可不能亂說啊!’
我驚呆了,愣在原地。
‘小笨蛋!她在叫你抱她!所以才爸爸、爸爸的叫呀!你快來抱一下,否則她要哭了!’
‘她把我當爸爸了?’
我終于走過去抱了抱小女兒。小女兒用光滑細膩的小臉蹭蹭我,突然使我產生了莫名的憐愛之情,我著魔似的讓小女兒依偎在我懷里,對女人詢問起來。
‘能對我說說嗎?’
‘說什么?’
她笑盈盈的看著我,卻很不自然的避開了目光,轉而注視女兒。
‘她的爸爸是誰,你又是誰?你們住在附近嗎?這孩子看起來一歲大了,你們……’
‘你問題可真多!’她那纖秀的眉毛突然擰起,似乎有些生氣。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拉著嬰兒車坐到平臺的長椅上,并又用理所當然的口氣叫我抱女兒過去。
‘她的爸爸是你。’
又過了少許,她才回過神似的,悠悠開口道,動人的臉上流露出哀怨,溫情乃至追憶的神采。
‘喂!你別開玩笑了!’
我驚呆了,直接呆愣在原地。
‘混蛋!’
‘什么混蛋?’
‘你再想想!兩年前,在興業街地鐵口附近的工地里,你……’她突然揪住我的衣領,激動又憤恨的看著我。
‘兩年前?什么兩年前?’
我也激動的大叫起來。直到那時候,我才恍然憶起。
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試圖將其當作我永恒的回憶,也并未向任何人提起。可我當時實在想不到!當初那個女孩就栩栩如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并還帶著個孩子!”
他又頓了下,抿了一大口咖啡。我看他眼里放著奇妙的光彩,實在叫人悅目。
“我先和您談談那件事吧。”他接著說,“兩年前的事是這樣的。那時候,我正讀大三,一來二去,在學校里接觸到一個研習馬克思主義的小團體。其實我本來是個很孤僻,并與周圍的同學朋友格格不入的人,可在那個團體里……我看到了一種理想主義。現在看來,那十分幼稚,可當時我們確實為之狂熱為之著迷,并且真的打從心底以為,是在為全社會,為全人類做著什么了不得的事業。”
他又停下來,不好意思朝我笑了笑。而我的心里卻噗噗跳起來。因為我預感到,這個人就要把他內在人格中最關鍵的,甚至是與我相似的那種成分,毫無保留的講給我聽。
“我們幾十個不同專業的人,分成幾個小組,既不專注于學業,也不專注于大學里的社交,而是有意識的在校內校外宣傳馬克思主義。
凡是有一點新聞,一點資訊,只要能反應社會的不公正與不平等的,我們都加以大肆宣傳,甚至把它說成是階級壓迫。
我們還去了工地,去教那些被拖工資的工人罷工。我們去了很多附近的中學,教那些被家長老師逼著在學校補課的小孩集體罷課。還有很多干著重活,剝削嚴重的工廠,電子廠,都是我們當時踐行著理想的地方。
當時加入我們的同志也越來越多,我們幾乎是帶著勝利的喜悅與滿腔的熱血從事著這些反抗壓迫的工作。”
他說到這里,突然垂下眼睛(我注意到他眼角泛起的薄霧似的淚滴)。
“可是,可是我們都錯了。我們那個小團體里幾個領頭的人,被警察找到學校里來。
首先是停課處分,然后又是拘留,這時候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些年長的警察也說著一些語重心長的話:‘想一想你們的爸爸媽媽,他們含辛茹苦的把你們拉扯大,把你們培養進了大學。你們寧愿關心與你們毫不相干的人,斷送自己的前程,把自己送到監獄里,也不愿好好專注自己的學業,將來成才成人,好讓他們享享清福嗎?你們好好想想吧!’
這番動人的話語瞬間摧毀了我們所有的理想與斗志。但我們心里都清楚,更關鍵的在于,社會縱然還有許許多多的陰暗與壓迫,但還并未糟糕到需要所有人一起站起來反抗的程度。大家總還能吃飽飯,富人們雖然窮奢極欲,耀武揚威,窮人們卻依然能混個日子,總還不至于餓死。
那年暑假,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從大學回來。爸媽那時在杭州經營著一家餐館,生意十分紅火。于是我一個暑假便也很充實的在店里幫幫忙,給他們打一打下手,可就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一件決定性的事情。
在我給爸媽幫工了一個星期左右,一個帶著花哨官帽一看就是本地人,并且養的白白的城管領導,帶著幾個胖胖乎乎的協管闖進店里。一會兒說著:‘油煙味兒很大啊,有人投訴呢!’一會兒又說著:‘衛生要達標啊!你看!廚房的檐墻上還有油呢!’
聽著他這番胡攪蠻纏的話,我頓時驚呆了。餐館里怎么可能沒油嘛!炒菜怎么可能不升起油煙呢!
就我當時的思想,再加上我在大學里受到的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我頓時把這事兒當成了卑鄙且無恥的階級壓迫。
那檔兒,我正在用餐區收拾客人剛用完的碗筷,突然聽到廚房里傳來媽媽和一個又胖又壯的協管爭吵的聲音。
‘你們有完沒完呀!整天吃飽了不干事,還非得管我們這些干活的人!’
‘老板娘,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們是正常執法!’
‘執什么法呀!你們說合法的時候就合法!不合法就不合法!這法子都是你們定的啊!’
‘你可不要亂說!’
那胖協管很粗魯的抓住了媽媽的胳臂。
‘去你娘的!’我頓時嚇得失去了理智。沖上去,就抱住那個死胖子扭打起來。戴高帽的皮膚白白的城管連忙看了我們一眼,就對著另一個呆頭呆腦的協管催促道:‘記錄儀拿過來!快錄!快錄!毆打執法人員,這算什么事!’
媽媽當時也嚇了一跳。她不拉那個胖城管,而是拉我,求我別跟他打了。我其實很不會打架,倒是自己被那城管打腫了嘴巴,嘴角都出了血。等到我們被拉開的時候,那個皮膚白白的城管終于走過來。
‘呵呵,小伙子。等著拘留吧。’
‘爺,官爺!’媽媽當時就嚇得哭了,她用電視劇里那種哭求的語氣說,‘您有什么問題我們都改!可千萬別送我兒子去拘留啊!千萬不能啊!他還是學生呢!’
‘哦,那倒也可以。年輕人嘛,總是有些沖動的,只要你們服從管理……’
‘去他娘的!’我打斷了他的話,嘴里狠狠咬出兩個詞,‘走狗!走狗!’
‘你說什么!’那個神氣的城管終于臉色煞白。
‘呸!***的走狗!(筆者注:這顯然是三個不該出現的字眼,于是我不得不將其省略。)’我再次明明白白朝他罵道,甚至指明了他為什么是走狗。”
“您可不要笑我!”他突然停下敘述,神情十分微妙,又很抱歉的朝我笑笑。也許因為我是本地人吧,他怕我誤會他,他向我解釋道,“這件事現在看來是十分可笑的。可在當時看來卻又顯得理所當然,并且是完全正義的。”
“我罵完他之后,他氣的兩眼發顫,叫了句:‘天吶!你真是反啦!’,于是便叫一旁的協管報警。
‘我不怕你!呸!走狗!’我當時已經豁出去了,管他坐牢還是別的什么。可我臉上突然挨了個大嘴巴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媽媽。
‘快道歉!你快給我道歉!’媽媽一邊流淚一邊嚴厲的斥責道。她嚇得魂不附體,這都是因為我的冒失舉動,可我當時卻把這賬都算在了這些可惡的官僚頭上。
‘我跟你拼了!’我跑進廚房里拿起菜刀。那個城管嚇得躲到協管后面,協管也驚愕不定的看著我,媽媽更是嚇得六神無主,她又沖上來給我了一個重重的巴掌。
‘你給我放下!你這個混小子!你讀書讀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以為我變壞了。可就算是這這樣吧,我可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全心全意就是為了她,也同樣是為了那些受欺負的底層百姓,結果到頭來連媽媽都不理解我。我又想到在大學里面被拘留的幾個同志,心里悲憤的簡直想死,頓時放下菜刀,就嗚咽的沖了出去。
她追了一段距離就不追了,顯然是怕我回來繼續跟城管們起沖突。可我當時整個世界都已如黯淡的火化場那樣,灰燼彌漫,看不到半點曙光,幾乎對人世、社會都徹底失去了希望。那時候爸爸恰好出去采購,可如果爸爸在場,他不還是會和媽媽一樣不理解我,以為我瘋了,以為我讀書讀傻了。結果到頭來我依然弄的滿身傷痕,卻連為之奮斗的人們,乃至于我的父母都無法理解我。
我一邊絕望的流淚,一邊茫然的做上一班地鐵。不知道要去哪,更不在意要去哪,但我只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帶著頹然絕望的心情,下了地鐵。那時候我注意道,這是個新開的站口,外頭是成片成片的老農民房,那些翻新的高檔小區側在馬路的另一邊,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了站臺,是興業街站。”
“我不知那是一種什么心情。周圍的老農民房越破,我心里越感到開心;道路越骯臟,越積著厚厚的骯臟的黑垢,我心里越感到平靜。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爸爸媽媽就是帶著我住在這樣的老農民房里,擠在一間漏水的破房子里,頓時又悲愴的流起眼淚來。
周圍的蕭索破敗的景象一刻不停的觸動著我的心。我一邊回憶往昔,回憶小時候,回憶從小到大被我遺棄在記憶角落的光景,眼淚也一刻不停的流出。
直到過了幾個時辰,估計已是深夜九十點左右。周圍已然是黑魆魆一片,連個路燈也沒有,我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也從沒想過回去。這時候,我聽到前方響起‘咯咯嗒嗒’的碰撞聲。走到前方,發現是一個工地旁,幾個工人提著大燈,一個工人開著打地機。
我只是看了眼,就想繞開他們,卻在燈光昏聵中撞到一個人。一個戴著工帽,但是很嬌小的人,我看不清她的樣子,但依稀感覺到她是個女孩。
‘誰呀!’我轉身便要逃走。她拉住我,大聲叫起來:‘爸爸,有賊啊!工地里進賊啦!’
那些個工人大叔聽到喊聲,便沖過來把我圍住。
后來我跟他們解釋了一番,他們便紛紛露出和藹的目光,同時也責備我說不該讓爸媽擔心。
在跟著他們回工地宿舍的路上,我很激動的向他們說著階級斗爭之類的話。他們聽了哈哈大笑,說我是個好孩子,但顯然對我的話不以為意,我頓時又感到氣餒。
后來我知道,那個開打地機的叔叔正是女孩的爸爸,女孩本來在外地讀大學,也是暑假里才到工地來陪爸爸的。聽另外兩個叔叔說,女孩的媽媽一直身虛體弱,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好在這個女兒孝順懂事,也不算她爸爸白拉扯她長大。
那天晚上,女孩的爸爸問了一些事,知道我負氣跑出來,連回去的路費也沒有時,他給了我一張五十元的現金。
然后他就扭過頭去,目露回憶的跟我講了很多事。
‘你們吶,還是年輕呀,很多事情不是鬧一鬧就能解決的,還是要安心過日子。我爸爸那時候也跟你一樣啊,他本來是可以保送大學的,保送期間……他偏偏跟著好多同學啊,記者啊,跑去游行啊示威啊,后來直接被官兵抓起來,結果到現在都有檔案呀,別談什么保送了。’他說完這件事,用慈愛柔和的目光看著我,‘這個社會啊,不是鬧一鬧就能改變的嘛!我知道年輕人有理想有沖勁!想做點有意義的事!但是我爸爸到現在除了弄的丟了前途在老家種一輩子地,還得了個什么呢?社會也沒有變得更好啊!’
‘把你的心收回來。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孝順父母,怎么好好照顧自己的親人朋友,這也算是為社會做貢獻嘛!’說完這句話,他又語重心長的囑咐道,‘你看著和我女兒一個年紀呀,真不忍心看你們這些孩子操心這種事情呀。什么平不平等啊,社會好不好啊,這種事情連我們大人都沒能力管,也根本管不了。你就應該多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呀。’
‘小伙子,你談了對象嗎?’
‘還沒有,叔叔。’
‘談個對象吧,談了對象就不會想這么多了。’
叔叔說完這句話,黑暗之中,我感覺他朝我笑了笑,又似乎是累了,便回過頭,很快就睡著了。
他的女兒睡在上鋪,他睡在下鋪,而我則在廂房的地上打了個地鋪。不過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扭過頭便要睡去。
‘喂!’
突然,有個小身影,摸到我旁邊。那雙綿軟的小手理所當然的輕拍了拍我的臉,我嚇了一跳。
‘你真好笑!你…叫什么?’
我知道是那女孩,并也從他父親的口中,知道她叫柔子。
她坐到我身邊,我便也坐起來,跟她悄聲搭話。
‘我叫陳陽,你覺得哪里好笑了?’
‘你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卻說什么社會主義,為了工農大眾,這不是政治課里的內容嗎。’
‘什么政治課。這可不是那種敷衍的口號,這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
‘哦,嘻!’我聽到她憋不住笑了一下,又聽她說,‘那你說說唄,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
‘啊,那就是,那就是,’我一下脹紅了臉,一時間竟也想不出什么好詞來形容,最后只能頗為扭捏的喃了句,‘就是創造出一個人人幸福的社會……’
因為害臊,我的聲音本就很低。可她卻很詫異又似乎是在憋笑似的問我:‘什么幸福的社會?什么?你大點聲?’
‘人人幸福的社會!’我湊到她耳邊,又羞臊又激動的道。
‘哎呀!你可真是個笨蛋!’她再也憋不住了,哧哧的捂嘴笑起來。這時我明白她明顯聽清了我的話,卻故意在逗我玩,正感到有些生氣。她突然湊近我,我看不清她的臉容,卻能感到她的幾綹纖長的烏發都滑落在我的臉上。
‘不過我還挺喜歡你這種笨蛋的呢!’她在我耳邊用又輕快又悠揚的聲音說。我一時間有些癡醉。
這時候,她毫不在意的在我身側躺下,跟我說起她爺爺的事。她說爺爺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和他講年輕時候的事兒,她也很喜歡聽。也因為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去游行啊,抗議啊,寫文章批評時政啊,所以他只能把那些話講給自己的小孫女聽。可她停了一會兒,大約有幾分鐘,便以一種緬懷與悲傷的語氣說:‘自從爺爺去世幾年來,很少聽到有人說這些事啦。’
‘你爺爺是位了不起的無產階級的斗士。’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便很生硬的開口道。
可她卻輕輕顫抖了下,然后用一副不太開心的口吻說:‘可他最后什么都沒有得到呀。奶奶去世前還埋怨他糊涂呢,爸爸也總說他太理想了,村里的老人家也都怕和他扯上關系,更沒有什么朋友呀。’
她話鋒一轉,又對我說道:‘就連我也覺得他可憐呀。你可不能和我爺爺一樣犯傻,你要多想想自己的爸爸媽媽呀。’
‘大家都想自己的爸爸媽媽,都只考慮自己的家人。那這些社會的不公正怎么辦呢?’我有些生氣的回道。
‘反正輪不到你來管!’她顯然不贊同我的話,竟然帶著撒潑似的口氣說,‘你一個學生管什么管呀!你有爸爸媽媽,有爺爺奶奶,有家人在身邊,就應該想著他們,多為他們考慮呀!’(筆者注:許久之后,男孩才明白女孩的這些話究竟有多么沉重,這是男孩后來親口告訴我的。)
‘可是……’我忽然想到她很喜歡的爺爺過世了,媽媽也從小就離開她了,頓時有些心軟。可我依然倔強的說,‘那這樣也不對呀,不公平的事,就是要有人站出來嘛。如果天下太平,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呀!這可沒有錯吧?’
‘那為什么非得是你呢,而且,對錯也不那么重要嘛!’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就問她:‘對錯不重要?連對錯都不重要,公平正義都不重要,那還有什么是重要的?’
‘傻瓜!好好完成學業,好好成家立業,好好善待自己的家人,這才重要嘛。到那時再來關心社會也不遲……’
‘我不同意。’我語氣生硬的打斷了她的話,心里有些惱火,竟忘了自己是被她們收留在廂房里的。
‘你!你怎么這么倔呀!’她也似乎來了火氣,在黑暗中揪住我的領子,整個人直接坐到我的身上。
‘我不服!’我再次表示抗議,在怒火中燒中,甚至沒覺得一個妙齡的女孩子坐到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你服不服!’
‘我絕不妥協!’
‘那你也不回家見爸媽了?’
‘不回去,我沒錯,我才不回去!’
‘大傻瓜!’
隨著這聲嬌罵,我覺得胸口挨了一下,雖然不疼,但總算讓我冷靜下來。至少我突然感覺到這個柔軟的女孩子坐在我身上是一件十分不好的事。
‘哎呀!你下來!’
‘為什么下來,你還沒服輸呢!’
‘我……我服輸,你快點下來!’
‘那你會回去見爸媽啦?’
‘回去!我明天就回去!’
‘那你也不再干傻事,回去好好學習啦?’
‘是,我不做傻事了。你快下來吧!’
‘哦,你要聽我的話,知道嗎!’她終于翻身下來,然后又貼在我身側,嘟囔道,‘你可是答應我了!’
‘對對!我答應你了’我側過身子,背著她,內心既躁動又不安,連連應道。
‘哼,笨蛋,傻蛋,死腦筋。’
她輕喃了幾聲,似乎有些困倦,便緊扒在我身側,就睡了過去。
到了第二天,由于女孩的緣故,我一整晚都惶惶不安,沒有睡好。直到日過三竿才遲遲醒來。
女孩和她爸爸都不再廂房里,我很想等他們回來,與他們告別之后,再回家跟父母道歉。當然,我也很想在光線充足之下一睹女孩的芳容。
可到了晚上六點多,當時另外的兩個叔叔才從工地回來,神情慌張的對我說他們有事兒,今天回不來。我很吃驚,問他們緣由,他們卻支支吾吾說不明白,一直強調女孩和她爸爸今天回不來。
他們明顯隱瞞著什么,可我畢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好意思強加過問。于是我只托他們替我向女孩和她爸爸知會一聲,便直接坐地鐵回了家。
之后過了幾天,我又坐地鐵去了那個工地,才打聽到女孩的爸爸受了工傷,女孩正在照顧他。我很想去看看他們,卻又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感到不好意思。
在那之后,我便沒有了女孩與她爸爸的消息。只聽幾個工人說,女孩已陪著爸爸回到江西老家修養了。
可是,您也知道。”
他又停下敘述。一雙眼睛很歡快的眨了幾下,便對我繼續說道:“當我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內心當然還是很疑惑的。因為我確實沒有和這女孩發生過什么兒,只不過是貼著身子睡了一個晚上兒……
于是我抱著這個小女兒繼續問她:‘她爸爸到底是誰?’
‘就是你呀。’她又避開我的目光,慌張的說道。
‘喂,你可不能開玩笑。’
‘哼!你就當自己是她的爸爸嘛!你怎么這么小氣啦!’她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理所當然的瞅著我,好像我真的因為一件小事而無理取鬧似的。
‘你以前……不是還說要創造人人幸福的社會嘛!’
‘天吶,我覺得這是兩碼事。’
‘什么兩碼事!這就是有益于社會的事呀!’
‘香兒,她叫香兒是嘛。’
我看著小女兒,問她,‘你爸爸是誰呀!’
她天真的盯看著我,然后蹦出一個讓我吃驚的名字。
‘陳……陽,爸爸!’
我真是驚呆了,因為陳陽正是我的名字。而這時候,雨似乎小了些,除了綠道上本來的積水,幾乎聽不到雨水。
‘乖香兒!’她從我手里抱過女兒,用一副自豪又理所當然的神氣,沖著我盈盈一笑。而我的內心卻感到驚恐。
‘這到底是?’
‘什么呀,她不是叫你爸爸了嘛!’她把小女兒放到嬰兒車里,就推著車往回走。我停下來,她倏地轉過身,嬌澀的俏臉上容光煥發,卻閃著怒意。
‘還愣著干嘛呀,快過來呀!我們要帶香兒回家呀。’
小女兒也扭過頭,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我。我頓時語塞,不聲不響的跟在這對母女身邊。
等到我們繞過運河,來到離我的新居相隔一公里左右的一個老式小區時,她又忽然湊近我,極其自然的拉住我的手。我來不及驚訝,等我們走到一棟單元樓下時,一個身形佝僂,面發須白,看起來不容樂觀的老太太,她當時正在樓下徘徊。小女兒一看到她,就撲上去,摟住奶奶的腳脖子,興奮的喊:‘爸爸!奶奶,爸爸回來了!’
老太太安撫住小女兒,又看到女孩,又用那好像能看見又似乎根本看不清楚的眼睛瞅了瞅我。
‘妍子,這是誰呀!’
‘這是陳陽呀,這是您兒子呀。’
女孩上前扶著老太太說。
‘柔子。’我主動叫起了女孩的名字,心里滿是疑惑。這個老太太為什么叫她妍子,小女兒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全都搞不明白。
‘陳陽!’聽到我叫她,她用近乎嚴厲的神情瞪了我一眼。而老太太突然像認出我來似的,上來擁抱我,不停兒子兒子的叫我。
我們一道進了屋,老太太一直對我噓寒問暖。問我要不要吃餃子,說我喜歡吃韭菜餡的,又說我脾氣不好,要改改,又說我對妍子要好一些,哪怕生了女兒也是個寶嘛!
等到了臨近傍晚的時候,女孩才拉著我說時候不早了。老太太盡管不舍,卻依然說著:是是是,年輕人就該跟年輕人住一起。
然后戀戀不舍的目送著我們離去。
‘還摟著干嘛!’一出房門,她就撇開我的手,臉上露出羞澀的神氣,我被她突然翻轉的態度驚呆了。
然后我跟她來到了另一棟單元樓,發現她獨居在另外的房子里。
她用很簡短伶俐的口氣,向我說明了整個事情的梗概。我驚得簡直說不出話來,她的大意是說:幾個月前,她因為工作原因在這里租了房子。在之后的一個月的某天,在她經過小區時,突然有個小女兒撲過來摟著她的腳脖子叫她媽媽。隨后老太太跟過來,用驚訝而欣喜的神情叫她妍子。之后,她了解到,這戶人家的老太太有一個兒子。
兒子娶了媳婦之后,因為一些事情進了局子,可并沒有因此悔改,反而在監獄里交友不慎,結果染上了毒癮,又叫人抓了起來。他的老婆妍子是個很賢惠的妻子,盡管家業被丈夫吸毒敗了個干凈,還是懷著孕和老婆子相依為命,盼著丈夫從戒毒所出來一家人繼續生活在一起。
可是丈夫戒毒戒的不順利,最后竟然從所里逃出來,又因為幻覺從高樓跳下來摔死了。
妍子得到這個消息,徹底絕望,生下女兒后,便獨自一人不知去了哪里。而丈夫摔死的那個單位,總歸賠了十幾萬塊,她一分沒拿,全留給了老太太和女兒。
但老太太一把年紀了,卻失去了兒子兒媳,獨自帶著小嬰兒,雖然有鄰里的安慰與幫助,還是在萬般苦痛中變得瘋瘋癲癲的,天天嚷嚷著兒子沒死,兒子沒死。可是人家問她兒子叫什么,她卻連兒子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社區的人帶她一檢查,果然是老人癡呆癥。
我聽到女孩的這些話,什么都明白了,一臉動容的問:‘所以,柔子,你現在還扮著妍子的角色嗎?’
‘什么扮不扮,柔子,妍子,只是名字嘛。你可不要在香兒和老奶奶面前亂說話!’
‘哦,林叔叔怎么樣了。’
我向她問起她爸爸的情況。
‘他還好啦,在老家跟妹妹,還有大伯,嬸嬸在一起。’(筆者注:男孩敘事至此,神色哀慟,后來我才明白其中緣由。)
‘哦,柔子,你……你結婚了嗎。’
當時我也不知為什么會這樣問,可剛問完我就后悔了。
‘你說什么呀!’她有些羞惱的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以為我在取笑她。
‘倒是你,你結婚了嗎!’
‘我……不結婚,馬克思主義者是不結婚的。勞苦大眾是我的伴侶,公平正義是我的情人,共產主義……就是我的妻子。’
我自以為幽默的對她開了個玩笑,結果她竟然生氣了。
‘你真是個笨蛋!’她擰著彎彎的眉毛,秀麗的眼睛吃驚的眨起來。隨后她意識到我在開玩笑,便很不客氣的肘了下我的胳臂,叱了句:‘單身dog!’
‘我是單身dog?’我不服氣,反問道,‘你難道不是嗎?難道是單身kitty?’
‘我可不是,我是香兒的媽媽呀。’
‘什么呀,那我也還是她的爸爸呀。她還叫了我的名字呢!’
‘啊!’這個時候,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看了眼客廳掛墻上的吊鐘,然后用一種笑盈盈的嬌艷又隱約的神情看著我,‘已經快九點啦,你要在我這過夜嗎!’
‘什么呀!我沒有!’我走開了,跑到門口。走到門外的時候,她把門拉上一點,又從空檔里探出那顆小腦袋,嬌俏的臉上紅霞泛起。我心頭一顫,便聽到她用羞赧又嬌澀的口氣很是忸怩的說:‘陳陽,你下次,還來看香兒嗎。’
‘什么時候!’我叫道,心神蕩漾得仿佛遨游在極樂世界。
‘周六周日,你有空嗎。’
‘我會來的!’
‘那你可是答應了……’
后面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因為我已很不爭氣的跑開了。正是那一天,我莫名其妙的就當了爸爸,整顆心卻像馳游在天國那樣幸福歡快!”
他停下了敘述,因為由于情緒激動而不禁咳了兩聲。我頓時也露出笑容,問他還要喝點什么,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們便決定到西湖邊走一走,然后再繼續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