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照,馬蹄踏破薄薄的雪層,一名穿著邋遢的騎士沿著小徑緩緩前行。
堂·亞當斯橫坐馬背,從袋子里掏出一個酒囊,向外探出身子來仰頭,試圖讓酒囊中殘存的酒液滴進口。不曾想胯下的瘦馬控制不住,往路邊一斜,將騎士和他的酒囊一起甩進雪里。
“馬,竟然是叛徒……”
縱使掉到雪里,亞當斯也沒忘了喝酒,畢竟詩人們總是偏愛這種環(huán)境。眼下坐在地上,一手扶雪,一手舉囊,又胡子拉碴,便更像一個云游的騎士了。
只可惜沒有詩人見證這一幕。亞當斯心想,詩人和蠢豬一樣,總是歌頌那些竊賊般的國王,而忽視正義虔誠又浪漫的云游騎士。
“沒有酒了,”亞當斯掛好酒囊,“希望前面的村子里還有魔物。”
遠處是低矮的房屋,破舊的風車和三三兩兩的農(nóng)民,對于剛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科克而言,這樣的景象真是難能可貴。
他們可能還有余錢。亞當斯心想,那樣就可能雇的起我了。
他架馬向前,走不多時,便遇見兩家酒館:一家賣酒,另一家也賣酒,只是左邊那家高大簡陋,右邊那家低矮簡陋。
看上去這里的人都相當貧窮。
“沒關系,哪怕沒錢,騎士亞當斯也會為他們清理魔物。”
亞當斯嘀咕一句,心疼地拍拍瘦馬。按照經(jīng)驗,他在店前停住,踩進地里,拎起銀劍和鐵劍,推開那家更高大的酒館的大門,大聲嚷嚷:
“萊姆格村的居民,你們有沒有需要驅(qū)趕的魔物?蝎尾鳥一杜卡特,石化蘋果兩杜卡特,成年巨魔和幼年巨魔一個價,都是五杜卡特,我不騙人,保證會讓你們見到魔物的頭顱……”
亞當斯突然愣住,他看清了酒館里的情形。
里邊圍著一圈巨魔。
亞當斯頭皮發(fā)麻,然后就看見巨魔們一圈圈地走過來:
“你走錯了。”
這次亞當斯被丟了出去,地上沒有雪,摔得他生疼。
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和巨魔能和睦相處的地方。騎士嘆了口氣,沒有抱怨,站起身來。
他走進另一家酒館。
先睜大眼睛環(huán)視一圈。
全是人類。
亞當斯清了清嗓子,開口道:“萊姆格村的居民,你們有沒有需要驅(qū)趕的魔物?哥布林一杜卡特,石化蘋果兩……”
“滾!”
不滿的吼聲,亞當斯嚇了一跳,然后就看見那群酒客站了起來。
一陣拳打腳踢,他又一次被丟了出去。
“騎士的生活總是充滿挫折,”亞當斯想著,爬起身來,“但你總得知道是為了什么。”
他湊近酒館,從窗戶的縫里看去。那些酒客正重新聚齊起來,圍坐一圈,圈的中心正有人吟誦著:
我們偉大的皇帝,亞特王,
整整有七年在北方打仗;
他攻占高地一直到海邊,
沒有一座堡壘能夠留在他面前,
……
“原來他們之前在聽朗誦,”亞當斯敬畏地想著,“我打擾了他們。”
甚至念的還是?亞爾維斯?。
亞當斯重新振作起來,酒館去不了,他選擇站在大街上招攬生意:
“萊姆格村的居民,你們有沒有需要驅(qū)趕的魔物?蝎尾……”
亞當斯竭力吼著,很快,堅持不懈的努力有了回報,兩家酒館的人和巨魔一起走出來,對他拳打腳踢。
“夠了!都讓開!”
某人的一聲警告,暴民們迅速散去。亞當斯暈暈乎乎地躺倒在地上,沒有半點功夫坐起來,看看誰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很快,他的視線就被充滿,一個穿皮草的男人拉住他的手腕:
“您沒事吧?”
“沒事。”
亞當斯的腦袋仍有些不清楚。
男人點了點頭,上下打量著他:
“您是云游騎士?”
亞當斯激動地點點頭,準備向他展示自己的銀劍,但男人阻止了他:
“夠了,那些話已經(jīng)夠證明了——我是這的村長,這個村里可能有魔物,您想接這個活嗎?”
“什么活?”
“一處廢棄的教堂,”村長指了指遠方的森林,“小孩子經(jīng)常去那里玩,但最近他們不肯去了,據(jù)他們說,教堂總是偷偷挪動自己的位置。”
“怎么可能!”亞當斯斷言,“難不成它是活的?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
“隨你吧,”村長拿出幾塊銀幣,“但只要你去一趟,把有蹊蹺的地方都檢查一遍,我就付你一個杜卡特,如果真有魔物,我就付你三個杜卡特,怎么樣?”
亞當斯的喉嚨滾動,點了點頭。在得到村長的首肯后,他騎上瘦馬,歡快地向那去。
“生活中總是充滿希望。”亞當斯很興奮,“更何況這只是個簡單的活。”
他很快就到了那片森林,由于是冬天,道邊皆是光禿禿的一片。
教堂相當顯眼,它的穹頂已經(jīng)不見,石磚砌成的支柱也有幾根傾頹,座椅落滿灰塵,獨有一尊瑪利亞的雕塑還算干凈。
亞當斯環(huán)顧幾圈,發(fā)現(xiàn)雕塑的底座上有幾行字,于是俯下身來。
這是一名圣徒的手筆。
“這里曾經(jīng)肯定是一處圣地,”亞當斯站起身,“只是后來被廢棄了。”
但沒什么古怪的地方。
仔仔細細地檢查過教堂,確信自己的判斷后,亞當斯放下銀劍,跪在圣像前念了幾句禱詞。
騎士都是這樣的,他想,騎士就應該這么虔誠。
這段時間并不長,很快,亞當斯就拎起銀劍,準備待一會再回去交任務,避免被村長認為他在敷衍。
太陽挪動了幾分,亞當斯跨上馬匹,重新環(huán)繞教堂走了一圈。
的確沒有異常。
感謝那些愛撒謊的小孩子,他們?yōu)槲規(guī)砹苏滟F的一杜卡特。
亞當斯愉悅地騎馬離開,很快,他就回到先前的那片村莊。
這里的民眾看起來還不錯。
他拔馬上路,隨便地攔住一個農(nóng)民:
“先生,請問一下,萊姆格村的村長在哪里?”
農(nóng)民困惑地搖了搖頭:
“萊姆格從來沒有什么村長,大人,我們這里只有神甫。”
“我的耐心有限。”亞當斯有些不悅。
“大人,我們這里真的沒有村長。”
“你最好說實話。”
“大人,真的……”
“胡鬧!”亞當斯憤怒地吼道,“我能接受你們付不起價錢,但我不能容忍欺騙!叫你們的村長出來!”
“大人,真的沒有。”
兩人的爭吵吸引到路人的注意,他們紛紛站出來為農(nóng)民作證。但亞當斯完全不想聽狡辯,拔劍出鞘,大吼一聲:
“滾開!”
一聲戰(zhàn)吼,農(nóng)民們痛苦地捂住耳朵,云游騎士躍下馬,大步流星從眾人間穿過。
“那些喝酒的巨魔呢?那些喝酒的混蛋呢?”亞當斯拎劍的手不斷顫抖,“你們合起伙來騙我,是嗎?這樣的把戲好笑嗎?”
“我砸了你們的酒館!”
沒人敢靠近他。云游騎士的銀劍散發(fā)著耀眼的火光,他殺氣騰騰,瘋狂奔跑著,奔向剛才受辱的地方。
“我已經(jīng)容忍太久了!”亞當斯怒吼著,“我本來可以把你們都殺掉!我之所以沒有,那是因為我是個真正的……”
他突然愣住了。
原先的兩座酒館消失不見,變成一座廢棄的教堂。
亞當斯顫抖地走進去,看到了傾頹的立柱、布滿灰塵的座椅、干凈整潔的瑪利亞圣像。
與先前不同,原本的瑪利亞圣像面容慈愛,一直看向懷中的嬰兒。而現(xiàn)在,圣像原本低垂的頭抬了起來,用面無表情的眸子朝向教堂的門口。
朝向雙腿發(fā)軟的云游騎士。
“恩仁啊……”亞當斯的牙齒都在打戰(zhàn),他無助地轉(zhuǎn)過身,顫抖地騎上馬。
村民們顯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只是握緊農(nóng)具,在附近顫抖地叫喊:
“萊姆格從來就沒有什么村長!”
“這里沒有酒館,大人!我們想喝還沒地方去呢,大人!”
“最后一只巨魔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大人!”
亞當斯咬緊牙關,冷汗直冒,一言不發(fā)地向村外奔去。
按照騎士的美德,這些古怪的異動必須轉(zhuǎn)告給當?shù)氐念I主亞諾·施特勞斯……云游騎士握韁繩的手都在發(fā)顫。
他終究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吶喊的村民通通不見了,原先站著的位置出現(xiàn)了十幾座嶄新的瑪利亞圣像,它們都在看著自己。
亞當斯轉(zhuǎn)過腦袋,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回頭。
……
……
……
白橋堡,議事廳。
鐘聲沉悶地傳來,天花板顫了顫,抖落積年的浮灰,余光里的掛鐘彈出一只鸚鵡,聲嘶力竭地吶喊著。
馬鑫放下手中的筆,盯著掛鐘細看。
它沒有正常的停住……需要手動將鸚鵡塞進去,這說明佐伊娜已經(jīng)完成她的任務,在萊姆格制造了一場靈異事件。
“轟轟烈烈”正在有條不紊地開展。
這讓寫到手腕酸痛的伯爵能些許放寬心神,站起身,在大堂中走上一走。
馬鑫的思緒逐漸飄遠。白橋堡,科克,特蘭尼布爾……說實話,雖然這個世界看著挺真實的,但偶爾也會有一些穿幫的鏡頭。
比如,墻上的掛鐘。
按照科克現(xiàn)在的生產(chǎn)力,它至少還要兩百年才能發(fā)明出來,更別說先前的強心劑、洛可可式服裝、異常先進的板甲。
不過沒關系,架空就架空吧。
馬鑫舒絡過筋骨,回到桌前,繼續(xù)編排那些未完的手稿。
“伯爵,您現(xiàn)在有空嗎?”
艾弗斯的聲音。馬鑫反應過來,放下紙筆,對他回道:
“我在。”
“外面有一些農(nóng)民在請愿,希望能見到您本人,以及提出他們的訴求。”
“我不在。”
什么活都丟給我干是吧。
艾弗斯咬了咬牙。
但他很快就想到說服伯爵的辦法,湊上前來:“您之前說您要召開一場朝會?”
“沒錯,”馬鑫點了點頭,隨后困惑地看著他,“邀請函不是已經(jīng)發(fā)出去了嗎?現(xiàn)在來問我干什么?”
艾弗斯后撤幾步:
“伯爵,考慮到這是您即位以來的第一次朝會,您對宮廷禮儀的見解興許不夠,還需要額外的培訓。”
“不需要,讓他們適應我。”
“不是這樣的,伯爵,”艾弗斯搖了搖頭,“我記得先前跟您說過,科克伯爵的朝會注定出現(xiàn)超凡?”
這倒是沒錯。馬鑫點了點頭:
“這和宮廷禮儀有什么關系?”
“關系很大,伯爵,根據(jù)經(jīng)驗,超凡的因素往往都是由某些怪人帶來的,”
艾弗斯走到他旁邊:“這些怪人總是心高氣傲,如果您不小心冒犯到他們,可能就會導致朝會向壞的方向發(fā)展——但如果嚴格遵循地宮廷禮儀,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不愉快發(fā)生。”
有道理。馬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所以宮廷禮儀很重要,是嗎?你認為我應該提前學?”
艾弗斯搖了搖頭:
“不用,伯爵,在朝會開始之前,您可以先解決一次農(nóng)民請愿:這和朝會的流程類似,都是請愿者上前,贊美他的領主,后者解決他的訴求,然后他會恭敬地退去,下一位請愿者上前來……循環(huán)往復,直到結(jié)束為止。”
“正好,現(xiàn)在就有幾位請愿者在外邊,您可以先試一試這個流程,我會在旁邊指出您的錯誤,這樣下次您自己就會了。”
馬鑫點了點頭,他很喜歡艾弗斯考慮事情的周到:
“將那些請愿者帶上來吧。”
艾弗斯悄悄舒了口氣,有些欣慰地囑咐道:“待會不論發(fā)生什么,您都該坐在主座上,不能起身……好嗎?這是最基本的禮儀。”
“我明白。”
老管家的背影消失在大堂門口,馬鑫按住座椅的扶手,嘆了口氣。
白橋堡最近的經(jīng)濟狀況有點糟糕,得想辦法搞點錢。
科克的經(jīng)濟建設依舊任重道遠。
沒等馬鑫想好該怎么做,議事堂的大門就隨著一陣隆隆的悶響打開,十幾名侍衛(wèi)魚貫而入,分列兩側(cè)。
伯爵點了點頭,重新看向大門——在那里,第一波請愿者正走上前來。
馬鑫皺了皺眉頭,發(fā)現(xiàn)來的請愿者和他想象中的有點不太一樣。
四個農(nóng)民抬著一個古怪的鐵籠子,籠子里放著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箱。
這是什么玩意?
馬鑫眉頭一皺。沒等他反應,鐵籠里的那只木箱突然暴動起來。
“轟!”
農(nóng)民們連忙丟掉鐵籠。那只木箱突然張開蓋子,露出血盆大口!
木箱的開口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獠牙,每個都足有一指長,舌頭又長又厚,活像張血肉地毯,上面生有尖銳的倒刺。
它對準身畔的鐵籠咬下去,后者立刻迸發(fā)出激烈的火星。
所有貴族的目光都被木箱勾住,幾個搬鐵籠的農(nóng)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咬了咬牙,走上前來:
“伯爵,愿您長壽!我們都是桑塔納的農(nóng)民,修剪蘋果樹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個古怪的寶箱……”
農(nóng)民頓了頓,高聲喊道:
“它吃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張牙舞爪的木箱。除了寥寥無幾的侍衛(wèi)和伯爵,后者正看向身畔的艾弗斯,低聲詢問:“你見過這種情況嗎?
艾弗斯搖了搖頭:“沒有,但大概知道一點……和白橋堡一樣,這個箱子也出自法師的手筆,但更多就不知道了。聽農(nóng)民說吧,伯爵,聽他們說。”
馬鑫轉(zhuǎn)過腦袋,農(nóng)民依舊在臺下喋喋不休:“今年村里出了十一場失蹤案,我們懷疑都是因為這個寶箱……伯爵!我們抓到了這個箱子,它也承認了,我們得殺掉它!”
“但它刀劈不壞,火燒不燃,我們沒辦法,只能把這個惡魔帶給您……您應該判它死刑!”
侍衛(wèi)持戟一揮,示意農(nóng)民安靜。馬鑫的嘴角也有些抽搐。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寶箱吃人被抓現(xiàn)行了?
讓我捋捋……
還真沒什么好說的,寶箱怪該死。
馬鑫點了點頭。正當他考慮著要宣判寶箱怪死刑時,那個撕咬鐵欄的怪物突然松開口,大哭起來:
“我只是太餓了……”
寶箱邊哭邊求饒,馬鑫不為所動,面朝著艾弗斯:
“去想個辦法,就在這里干掉它。”
艾弗斯點了點頭,寶箱繼續(xù)抽泣:
“我真的太餓了……我被詛咒過……只能吃人……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馬鑫沒有抬頭,只看著侍衛(wèi)們拿來圣水和精油,涂抹在劍,準備當眾行刑。
寶箱嚎啕大哭:
“我真的……我真的愿意做出補償……求求你們了……只要放過我……我吃的每一個人都付二十杜卡特金幣……”
它真的很委屈。
它東躲西藏了一輩子,都是餓得受不了的時候才吃幾個人。
這是詛咒,它有什么辦法!它也不想!
可壞人不講道理……寶箱抽泣著,眼瞧身前侍衛(wèi)們的劍騰躍起火,洶涌的熱浪襲來,它整個身子都瑟瑟發(fā)抖。
結(jié)束了。
寶箱萬念俱灰,絕望地閉上眼睛。
良久。
想象中的死亡并未到來。
寶箱咬緊牙關,煎熬地等待著。
劍依舊沒有落下。
還……還不殺我嗎?
寶箱的牙齒勉強松了松,眼睛疑惑又恐懼地睜開一條縫,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主座上的伯爵已經(jīng)貼至身前,俯下身子,笑著對它問道:
“你還餓嗎?”
“嗯?”
寶箱一愣。
……
寶箱吃得腮幫子鼓鼓,滿嘴流血,一蹦一跳地向門外走去。
“四個農(nóng)民夠吃嗎?”馬鑫跟在后面大喊,“要不再給你找點死囚?”
“不用,伯爵。”
“真的夠嗎?”馬鑫亦步亦趨,“你好不容易才來一趟,真讓你餓著肚子走了,我不甘心啊!”
“真的不用,伯爵,”寶箱鼓著腮幫子回應,“這已經(jīng)是我十多年來吃的最飽的一頓了,非常謝謝!愿您長壽!”
馬鑫嘆了口氣,他知道多說無用,只能滿含淚花地揮了揮手:
“一定要常來啊!”
“沒問題,伯爵!”
伯爵不舍地轉(zhuǎn)過身,轉(zhuǎn)過寶箱剛剛吐出的三百塊染血金幣,轉(zhuǎn)過顫抖的侍衛(wèi),轉(zhuǎn)過震驚的目光,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直到馬鑫在伯爵寶座坐穩(wěn),看見管家縮小的瞳孔、衛(wèi)兵發(fā)顫的雙腿,這才想起來,其實剛才不應該離開座位,那樣會違反禮儀的。
“我已經(jīng)解決了一部分請愿者,”馬鑫對艾弗斯點了點頭。
“現(xiàn)在請第二位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