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厚熜看著文武百官這般作態,頓時就感到一陣煩躁。
他很想知道,在這些大臣里會不會有人挺身而出支持一下自己。
現在看來,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
這些大臣都是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的舊臣。
他們同坐一條船,屁股同坐一張凳子,怎么可能會有人站出來為他一個藩王發聲呢?
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由此可見,若是沒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在這京城里當真是舉步維艱……
“本朝明文規定大明門乃是帝后御用。”
“還請殿下恪守祖制!”楊廷和抬頭,一臉嚴肅地說道。
朱厚熜并沒有理睬他,只是雙眸微閉。
見到朱厚熜沉默不語,楊廷和索性起身,拱手言道:
“縱觀歷朝歷代,我大明朝向來以恪守祖制而聞名。”
“圣人曾言:禮之所以正國也,猶衡之于輕重也,繩墨之于曲直也,規矩之于方圓也……”
“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
“禮者,人道之極也。”
“昔日,西周幽王為博褒妃一笑,全然不顧眾臣勸諫,數次無端燃起邊關告急所用烽火臺。各路諸侯匆忙前往救駕,卻遭一番戲耍……”
“幽王自此失信于諸侯,待到邊關真正告急之時,他再燃烽火,卻已無人前來救他。未幾,便命喪黃泉,亡了西周。”
“自此西周禮崩樂壞,天子威嚴一去不復返,當真是可悲可嘆。”
“而殿下如今尚未登基,若是執意要走大明門,只怕是會壞了本朝的禮制……以免各地藩王有樣學樣!”
“嘿嘿,楊閣老所言極是,還望殿下能夠謹遵祖制,從東安門入宮方為正途。”
這時,禮部尚書毛澄站出來看了一眼百官,又看向朱厚熜,微笑說道。
楊毛二人話音甫一剛落下。
百官便立刻爆發出一陣整齊而洪亮的呼聲:“請殿下恪守祖制,從東安門入宮!”
見狀,朱厚熜面色微凝,只覺得頭一陣疼。
“讓我走東安門,無非是想日后令我順從你們的擺布罷了。我又不是蠢豬,豈會不知道你們心里的那點小九九!”
“沒想到,這看似尊崇無比的帝位,想要坐穩卻也并非是易事。果然,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
雖然心中大有不滿,但朱厚熜也明白自己初來乍到,根基尚淺,此時尚不宜與滿朝文武公然對抗。
但是,要他走東安門……那也是十萬個不可能的。
就連前身都知道,一旦走了東安門,便是被人抓住了小辮子,以后自己的話語權將會大大的折扣。
甚至連圣旨都出不了皇宮!
這表面上,看似是在爭執走哪個門符合禮儀,實際上是內閣的這幫老鳥想從皇權上分走一杯美羹。
這如意算盤打得好啊。
朱厚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旋即從容不迫地環顧諸位臣工代表,冷冷說道:
“諸位,你們都說完了是吧?”
“那我也說說我的意見。”
說著,他突然看向了楊廷和。
但見后者眸子清冷如水,絲毫不見任何慌亂。
“楊閣老你的意思是……我如果執意要走大明門,大明朝便會因此而禮崩樂壞了是嗎?”
“你這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詞了。”
朱厚熜話音一落,百官皆是默然不語。
而楊廷和則是嘴角微微抽搐,但是他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靜靜地看著朱厚熜。
片刻后,楊廷和顧左右而言他:
“時候不早了,還請殿下盡快從東安門入宮。”
朱厚熜聽得直接氣樂了,暗自咬牙切齒:“楊廷和這老鳥仗著自己是四朝元老,倚老賣老,絲毫沒把我這位新君放在眼里啊。”
他到底懂不懂政治原則啊?
這大明江山是他打下來的嗎?!
憑什么由他楊廷和一人說了算?
“這可是你們當初讓我大老遠從湖廣來京入繼大統的,詔書里面白紙黑字寫著呢!怎么現在卻讓我來當太子?!”
“這算不算違背祖制?!”
一邊說著,朱厚熜一邊拿出遺詔,繼續說道:“把大明門給我打開,今日我就要從那里入紫禁城。”
“此舉實乃有違祖制,恕臣等不能從命。請殿下按照禮部的安排,從東安門入宮為宜。”
楊廷和說罷,便率領百官再度拜倒。
百官分列兩側,齊刷刷三拜五叩,同時高聲重復著楊廷和的話。
“請殿下按照禮部的安排,從東安門入宮為宜。”
“……”
眼見雙方爭執不下,朱厚熜雙手插進袖袍里,手指止不住地握緊又松開。
半晌后,他目光落在了楊廷和身上,旋即慢條斯理地說道:“好,好,很好!那便依你們了。”
“大明門……我就不去了。”
朱厚熜話音剛落,百官皆是如釋重負,紛紛展顏一笑。
見狀,楊廷和輕吐一口濁氣,目光凝視過來,沉聲道:
“殿下圣明。”
百官也附和道:“殿下圣明!”
朱厚熜大手一揮:“至于這東安門嘛……我也不去了。”
聽到這話,楊廷和一怔,旋即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殿下,你這是何意?!”
朱厚熜根本不搭理他,扭過頭去,朝著自家的老臣袁宗皋說道:
“袁大人,時候不早了,準備一下,咱們打道回府,回安陸去。”
“殿下且慢!”
見狀,楊廷和、毛澄等人瞬間急眼了,立刻打斷準備離去的朱厚熜。
朱厚熜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淡淡說著:“這皇位我坐不了,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直接轉身走向馬車。
“等等!”
楊廷和等人追了過來:“殿下先等等!此事,此事……容臣回宮請示皇太后再做定奪。您看可好?”
見狀,朱厚熜心中偷著樂,“呵呵,現在急眼了是吧?”
方才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不就是欺負我是一個沒有“群眾基礎”的孩子嘛。
既然如此……
那我也只好搬出“德涼幼沖”這等大規模的殺傷性武器了。
朱厚熜1507年生人,現在(1521年)芳齡14周歲。
把“德涼幼沖”這個詞放在他身上確實有些不合適。
不過,這還不都是內閣給逼的。
總之就是一句話:小爺我撂挑子不干了,我看你們找誰去接盤。
倘若我不應海,海自來應我……
見到楊廷和追了過來,朱厚熜漫不經心地回應道:“楊閣老,你還是回去吧,正好我也要回去了,咱們就此別過啊。”
“別,別……請殿下少安毋躁!您先移步良鄉城里,臣就這回宮請示太后娘娘。”楊廷和變臉說道。
“兩個時辰后……如果還是跟剛才一樣,那咱們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朱厚熜面無表情的說道。
說著,突然又話鋒一轉:“楊閣老,城里我便不去了,就在這郊外等了。”
聽到這話,楊廷和直接愣住了,這真是十四歲孩子應該具備的心思嗎?
這位新君似乎知道走東安門是內閣早就設計好的圈套……
他只憾眼前的少年為何不是一頭僅知道吃喝玩樂的愚鈍之豬!
……
紫禁城,坤寧宮。
此時,楊廷和正與一名貴婦人探討新君不走東安門之事。
只見此貴婦肌膚勝雪,面容清麗,然而此刻卻是眉頭緊蹙,神色間略露不快。
“你說什么?!”
楊廷和輕啜一口茶。
俄頃,他放下茶杯,緩聲道:
“太后娘娘,這便是事情的全部原委了。興王世子執意要走大明門……若是不允應,他便啟程回安陸。”
張太后瞪大眸子,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此時,興王世子要回去……這剛剛來京城,便這么不聽話?!”
她冷著臉,語氣極其不好,質問道:“我們為何不廢了他,重新另立新君?”
張太后此言一出,楊廷和悚然一驚,瞬間坐直了身子,旋即眉頭緊鎖成一個大大的“川”字。
思索片刻后,他鄭重地說道:“太后娘娘,此事萬萬不可!大行皇帝的遺詔如今已經昭告天下……”
“此時,我們若是要另立新君,只怕是會被天下臣民貽笑大方。另外,于江山社稷也是不穩妥!”
“況且根據本朝的祖訓以及古禮,興王世子乃是皇位當之無愧的合法繼承人。”
“依老臣之見,他之所以這般有恃無恐,想必正是因為他知道我們對他無可奈何。”
“畢竟他有著這樣名正言順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任誰也無法輕易撼動其分毫。這可真是讓我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呵呵。”
張太后冷笑一聲,隨后緩緩開口說道:“看來,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侄兒還當真是不簡單啊。竟然連你們這些朝臣都對他束手無策,拿他沒有半點兒法子。”
楊廷和老臉一紅,倒也不爭辯。
他看了一眼張太后,只見張太后輕閉雙眸,似乎還吸了一口氣。
半晌后,張太后睜開眸子,扭頭看向楊廷和,旋即緩緩說道:
“本宮這里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
“我們暫且先應下他所提出的要求,待日后尋得合適的時機,再慢慢地去調教他。”
張太后話音剛落,楊廷和卻是不依了。
他連忙搖頭擺手反駁道:“這不行!我們此刻若是輕易應允了他,那往后想要再去調教這興王世子可就難上加難了。”
“那你說怎么辦?”張太后顯得極其不爽。
“這……”
沒等楊廷和把話說完,張太后突兀站起身來,原本端莊嫻靜的面容瞬間變得非常嚴肅。
沉吟片刻后,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位不可長久懸空!如今局勢緊迫,已經容不得我們再有絲毫猶豫。依本宮之見,此事便如此定奪吧。”
“你們快點擬好奏疏,懇請這位興王世子盡快入宮,早點舉行登基大典。”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楊廷和不悅地退出了坤寧宮。
……
良鄉郊外,文武百官奉張太后懿旨向新君朱厚熜上箋。
楊廷和身居百官之首,率領眾臣拱手進言:
“殿下圣明,臣有事請奏!”
“準奏。”朱厚熜點點頭。
“殿下睿智,請您移步大明門,前往奉天殿!”楊廷和嚴肅說道。
“不妥。”
“我微末之軀,實難承受如此隆恩。”朱厚熜連連搖頭。
“太陽初升光燦爛,千山萬嶺似火燃。”楊廷和再次請求道。
“先帝在時,睥睨天下;勤勉為政,英明神武。”
“蕩蕩天子,下民之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
“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位不可空懸!”
“主鬯之重,允屢賢明。承華筆避,上嗣勝英。”
“禮修樂舉,育德開榮。一人元良,萬邦以寧。”
“……”
“殿下宅心仁厚,聰慧過人。”
“神器不可無主!請您即刻自大明門移駕奉天殿。”楊廷和率領百官第三次說道。
“好,我同意移駕。”朱厚熜回應道。
政治嘛,就是要向人家呂端看齊。小事糊涂,大事明了……
該裝糊涂的時候就要裝,該清醒的時候絕對不能含糊。
看著站立于百官身前,臉色微變的楊廷和,朱厚熜不禁暗自竊喜,“這身經百戰的老鳥千算萬算,總歸是百密一疏。”
想到這老鳥吃癟,朱厚熜就覺得心情大好。
于是,他低聲默念:“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
在三辭三讓后,朱厚熜終于拿到了“新皇”的身份證,亦是如愿以償從大明門入紫禁城。
“這次人數明顯比剛才來迎接我的時候更多了一些。”朱厚熜環顧四周的文武百官,低聲呢喃道。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有些人無非就是臨時被拉過來湊數的。
畢竟,這也算是第一次開見面會了。
迎接新任領導嘛,總歸需要排場的。
這事無論在什么時候,任何地方都是一件不可忽略的政治任務。
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朱厚熜走過大明門的石拱門,自此亦是走向了大明朝的權力巔峰。
這一路走來,雖然只有短短幾天。
可是,朱厚熜卻覺得自己走過了漫長歲月一般,真可謂如履薄冰。
百余年的紫禁城,正煥發著璀璨奪目的光芒,那是一個怎樣的帝國中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