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修遠的輕功已入化境,幾乎看不清他的身影。陳泠月方覺腰間一緊,臉頰便貼近了狐皮輕裘的絨毛。
她腕骨壓在胸前的玉石裝飾,冷不防被涼了一下。伸手抵在方修遠胸口,能感受到那顆跳得不同尋常的心臟,她掙扎得厲害,用力掙開。方修遠只好將手虛搭在她身側,垂首,目光落在她的發頂,繼而是耳垂,再到白細的脖頸。
比上次鬼市相見,才過月余,她瞧著臉色紅潤許多,在廣安王府中也算好吃好喝,比塞北少些搓磨。
“多年未見,你我還未熟稔至此。”
陳泠月忍著惡心,只是提到這個名字她都渾身發抖,更何況見到真人。寒毛乍立,硬瘦的指骨蜷成一團,攥得骨節泛白。右手那道橫貫掌心的傷口似是有了感應,隱隱作痛。
方修遠卻不在乎她面色陰鷙,更不會將她的痛苦神色放在眼里,反而笑得更燦爛,目光仔細地描摹她的那雙好看卻黯然的眼睛。
“年前便已見過,不過那時你未曾睜著眼。”
陳泠月想起鬼市,眼睫輕顫,“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方修遠將狐裘解下,不由分說地裹在她身上,往懷中一帶。他撩起衣擺,往桌案上瀟灑一坐,指尖強硬地勾過她的手,把玩著陳泠月布滿傷痕的指頭。聲音一如既往的清朗,“你讓顧二放的消息,不就是想見我?”
陳泠月欲抽回手,卻被他用力攥住,壓住怒斥,沉聲道:“那也不是此時此地。”
方修遠面上浮著不屑,“文殊閣又是什么金貴地方?縱然被奇門遁甲之術隱藏,也有堪破之法。這里沒你想的牢固。”他面上嘲諷更甚,狂言道:“就連這大梁的天下也是。”
陳泠月不想與他多糾纏理論,她決心尋方修遠一為顧二的毒蟲必須取出來,但她所知甚少;二來,她也好奇,方修遠到底想干什么。她目光對上那雙看似清澈透亮的烏眸,直言,“你將顧二安排進來的目的是什么?”
方修遠抬手搭在她的肩上,撫摸著隨風搖晃的的絨毛,語調柔和,在耳邊絮絮輕語,面上卻裝出一副無可奈何,似有撒嬌的意味,“阿晚,我是個商人。”
他可以被陳泠月呼來喚去,但總要得些好處,討些甜頭,“你的價金呢?”
陳泠月冷冽眼神飛過去,掙脫開他的拉扯,將裘衣往他懷中一推,彎腰拎起清晨落在地上的荷包,冷言,“那你走吧。”
“誒誒誒,給你友情價,知無不言總可以吧。”方修遠見人要脫手,趕忙安撫。
陳泠月忍著不適,干脆利落,“說。”
方修遠站在她身后,也不賣官司了,“你同我回家,我有問必答。”
她想都不想就用力推開方修遠,帶了十足的怨氣與后悔,根本就不該再與他見面!這人又想讓她回去做個“藏品”嗎?真是死性不改!
終歸靠人不如靠己,她撩開簾子便要走,方修遠卻先她一步,邁到她身前,任由她身形不穩跌撞進他懷中。
“喂!大梁如今岌岌可危,你同我回去免得受苦——啪!”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方修遠雙目中下意識閃過一絲狠意,他攪動舌尖頂起被落掌處的面頰,但很快又是無所謂的模樣,不過攀扯她的力氣比方才大了很多。
陳泠月這才知,那是小打小鬧。方修遠畢竟是個成年男子,力氣遠在她之上。
她掙脫不開,索性任由他抓著手,面上譏諷與懷疑交織。神思隨著他那句話而飄遠。
大梁國勢如之中天,方修遠所言簡直天方夜譚,但他在網羅情報上從不說假話搪塞,不然她也不會自揭傷疤,主動與他見面。
眼下的糾纏讓她心中苦水酸澀無法克制地涌了上來,舊時痛苦的記憶拉扯著她脆弱的神志,狠戾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方修遠,
“受苦?我周身經絡、苦修多年的功力都毀在你手上,你帶給我的才是苦。方修遠你講話越發虛偽!”
方修遠空著的那只手,緩緩合上折扇,一下沒一下地敲在胸口,他目光一沉,卸了力氣。
追求完美是他畢生所求,按書中記載,陳氏女血脈特殊,可制成完美藥人。
那時,她這么得天獨厚的條件擺在他面前,他一時昏頭……若他只當陳泠月是個尋常女子就好了,只怨逢君不逢時,偏偏那時他們已是性命相托的摯交。
“阿晚,我想彌補你的,可你總避開我。”
陳泠月縮回手,轉動被按得僵直發痛的手腕,“你既然知道那般多內情,若想告訴我,我何至于避開你。”
“方家的規矩如此,我……”
“哪還有什么好說?”陳泠月冷笑出聲,看他像看一個沒主見的孩子,鄙夷的目光讓一貫心大的他也生出了幾分羞愧懊惱。她繼續道,“縱容顧二剜去我的血,身心俱痛。方修遠,你我之間恨比情深。”
聞言,方修遠反應極大,周身戾氣難以壓制。
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既然做了,就要承擔結果。
方修遠卻不肯罷休,扯過她的身子,定定地看著她無神的雙眼。她不愿見他,但自分別后,他沒有一日不想念她。
鬼市相見,與其說他意圖將人帶走,不如說他是在試探陳泠月心中怨氣幾何。他只敢在她入沉夢時依偎在她身側,甚至不敢讓她見到自己。
他好不容易等到她愿意見面,今日若是能用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換得她一絲回寰,就是承天罰又如何。
“你知道你比陳昭差在哪嗎?”
冷不防聽到這個名字,她下意識轉動眼珠,見她有反應,方修遠才說,“他感受不到疼痛。”
“在民間,上好的藥酒要用劇毒之物來浸沒,你覺得,陳昭像不像盛著‘藥酒’的容器?”
陳泠月眉頭皺得厲害,這種形容聽得她十分不適。她只見過大限之人,感受不到痛苦。
“我不想知道這些,你不必告訴我。”
她咬著蒼白的嘴唇,將手從方修遠手中強硬地抽出來,衣袖翻折,那道傷疤猙獰刺目,讓方修遠不得不注意。
“倘若我說,當年貪圖這方‘容器’的不止我一人呢?”方修遠不再掩飾自己的貪婪,“當年,陳賀也算皇帝面前頂重要的人,那案子查得糊涂,便匆匆下旨,這可不是舒家一個小小世家能做到的。”
陳泠月神色復雜,試圖從方修遠那雙閃著水光的眼睛中再探知些什么,心中那個大膽的念頭一閃而過。
為什么單單陳昭被保護起來了?他可是嫡子,又是繼承祖業的內定人選,他若消失,必定可疑。既然是保護,又為何將他放在離京城這般近的福安寺中,每逢祭祀,皇帝必然親臨,豈不是更容易被發現?
陳家、梁家、皇家之間,那似亂麻般的關系,仿佛一瞬間著了火星,在她腦中炸開。
或者,父親并不是因害死賢妃腹中皇子而被降罪,而是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