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老了。

這是劉進的第一感受。

昨天拜見母親的時候，她還是氣度雍容的貴婦，含笑囑咐著既然收了王翁須，就要對人家姑娘好一點。

那時候劉進只能唯唯。

母親還多加了一句，“要是你倆早點有個孩子，我也能省不少心。”

“想當年我和你父親為了生下你，受了多大委屈，吃了多大的苦頭。”

那時的王翁須還紅了臉。

今日再拜見時，就算劉進在這之前僅與她有數面之緣，也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惴惴不安。

人是很奇妙的物種，盡管現在的母親，頭上的白發并沒有比昨日更多一根，臉上的皺紋也未必比昨日多擠出一條，但是，劉進就是能感受到，母親的衰老和擔憂。

“來啦？”

劉進跪了下去，“母親，身體無恙？”

母親微笑，“無恙。”

“來吃點東西吧。這都大半夜了，整個府里還是人仰馬嘶的，怕不是要鬧到天明。”

“進兒你今天現在才來，這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吧？看你的鞋履，上面滿是塵土。”

劉進不由得偷偷低頭看了一眼，果真如母親所說。他不由得暗叫慚愧。

“沒啥事，就是有點小事跑了一點路，弄得母親您現在還要為我擔心。”

“我有什么可擔心的？你都這么大了。晨昏定省之事，你只要放在心上即可。最近那個什么江充，弄得那么大的案子，搞得整個府內上下都人心惶惶。”

“你是你父親唯一成年的兒子，這個時候多幫幫你的父親，我難道還有責怪的道理嗎？只要你心中還有母親，能讓我知道你還是平安無事地在外面奔走，而不是被納江充賊子給騙到大牢里去，母親我也就心滿意足拉。”

“這是上好的葡萄，是今天早上現摘的，博望侯那幾次出使西域，的確搞來不少好東西。我還記得小時候的你，去見天子的時候，恰好天子面前擺了一盤葡萄，你就哭著鬧著要嘗嘗鮮。”

“結果當初可把我嚇得夠嗆。宮里好不容易才把葡萄培育成功，照例祭完上天和祖宗之后，就只有天子能獨享這一盤。你倒好，徑直上前就搶了一顆往嘴里送。”

“索性那個時候天子喜歡你，樂呵呵地這件事也就過去了。我也趁機求了幾棵葡萄藤回來培養，據博望侯說這是味道最好的品種。可是奇了怪了，就這一株，怎么都不掛果。”

“今兒好不容易結了果子，你抓緊嘗一嘗吧。看你這架勢，后面還要出去吧？吃多了不良于行，嘗點著最新鮮的果子吧，這幾天我讓侍兒日夜看守著，就是防備萬一鳥兒嘗了先，偏我的進兒沒了份。”

劉進稱是，捏了幾顆果子就往嘴中送。這葡萄滋味的確好，劉進甚至能感受到不亞于后世的甘甜，看來博望侯果然是實誠君子，沒說大話。

母親看著劉進狼吞虎咽，有些擔憂，“慢些吃……你打小就是一個急性子，忙起來什么都不顧了。今天是不是又粒米未進？”

劉進不敢回答。只能匆匆搖搖頭。事實上，他這一天又是逮捕江充又是見他祖母的，忙起來的時候感覺身上一團火，絲毫不覺得累，現在聽母親一說，反而覺得餓的夠嗆。

母親見他這樣子，忍不住搖搖頭，“進兒，不是母親說你。從小就教導你，每臨大事有靜氣。”

“我知道江充那群惡徒來勢洶洶，這是要我們全家人的命啊。但是難道因為事情緊急，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那江充是長大有力之徒，韓說更是帶兵打過匈奴的將軍，你在外面和他們周旋，要是真的到正面起了沖突，人家幾個人打你一個，到時候該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自小活潑愛動，跟著咱家和大將軍家的門客學習武藝，按照你老師的說法，水平應該算是很不錯的了。但是這伙人氣焰囂張，絲毫不把你父親放在眼里。他們的心又兇惡，萬一真的對上了，人家不在乎你是什么皇孫，你餓的沒有力氣，彼方有心算無心，到時候，你難道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劉進點頭，“母親說的是，我以后，一定按時用餐。”

母親開口，“過來，離我近一點。”

劉進乖乖地挪動了位置。

母親看著他，微笑，“長大了的進兒真好。”然后轉頭對服侍在旁的王翁須說，“進兒大了，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我也理解。他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你既然已經是他的人了，以后這按時用餐的事情，就麻煩你多費一點心思。”

王翁須為難地回答了一聲，“是。”

母親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為難，瞪了劉進一眼，“以后這方面，她的話就是我的話。不可違背。進兒你聽見了沒有？”

劉進肚子里好笑，真到了起兵的時候，誰還顧得上用餐？君不見到了后世，大兵團作戰，司令官都要思考幾天幾夜不睡覺的，那個時候哪還顧得上三餐準時？

自己馬上就要上戰場了，真要到短兵相接的時候，誰還顧得上吃飯？

到那個時候，首要任務自然是要保證自己活下來！

當然，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劉進乖乖地繼續點頭，表示堅決服從母親的指示。

母親繼續念念叨叨，“進兒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孝順，善良，果敢。但是這回真的不由得我不擔心啊，那個江充，誰能想到他們在咱們宮中偷偷埋了桐人？跟這種喜歡用骯臟手段，卻又目無法紀的下三濫斗爭，我是真的擔心你的安全啊！”

說著說著，居然咳嗽了起來。

劉進大驚失色，畢竟這是在張仲景和華佗都沒有誕生的西漢，生任何的病都無異于過一道鬼門關，他趕忙上前攙扶住母親，“母親，您怎么了?剛剛不還是說無恙的么？”

母親費力地露出一個微笑，“沒事，就是想起江充，心里憂慮，難免話多了點，有點費神。喝點水就好了。”

說著，就要起身去翻找什么東西。

劉進心神激蕩，母親擔憂巫蠱之事已經擔憂的咳嗽了，再讓她胡思亂想的蔓延開去，將怎么得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母親勿憂，江充小人已經伏誅！”

母親頓住了，“江充死啦？”

接下來的話讓劉進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這小人什么時候死的？下午我見著你父親的時候，見他長吁短嘆，問他此事進展如何，他沒和我說江充死了啊！”

劉進暗叫糟糕，沒想到他爹的口風如此嚴實，居然連他媽都瞞了過去。這下他再也不敢說要起兵之事了，畢竟一個江充就把他媽焦慮的夜不能寐，要是說他丈夫他孫子和他公公對上了，那結局……劉進真的是畫美不看。

萬般無奈之下，劉進只能搜刮肚腸編造謊言，”最后父親派出的使者，到達了甘泉宮。想方設法見到了天子。和天子敘述了江充等人的惡行。天子了解到我們的冤屈之后，勃然大怒，立即下令逮捕了江充，并且交由我父親負責問斬。”

“所以母親，您現在但可高枕無憂堂中坐，江充已經人頭落地了。我父親監斬的，只是這些小人也有些自己的勢力，需要進一步的處理，收拾首尾，我和父親正在忙于此事。所以一會兒還要出去。”

“真的嗎？好啊，太好了！大快人心啊！”聽到江充伏法，母親的眼里煥發出攝人的光彩，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擔憂地問，“那些殘存的勢力，危不危險？”

劉進自然要竭力表現出輕松，”都是些漏網之魚，無足掛齒。“

那邊母親已經開始翻箱倒柜找起東西來了，不一會手里便拎著一串絲線走了過來。

是一串繪著彩色圖案的宛轉絲繩，上面系著一枚小小的銅鏡，有八株錢大小。

她撫摸著劉進的臉，“前些日子，江充在宮中橫沖直撞，你當場出聲頂撞于他，我就開始擔心了。江充那種瘋狗，什么事情做不出來？畢竟刀子可沒長眼睛。”

“我思來想去，突然想到當場找博望侯討要葡萄種子的時候，他還附贈了我一枚寶鏡。說是從身毒國那邊搞到的，據說這鏡子照見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無處遁形，佩戴它的人自此會獲得神仙的賜福，百毒不侵。”

“我想，江充那種小人，不知道是地府哪個小鬼的轉世，你這好強的性子，一定有跟他對上的那一天。于是我就織了一串絲繩，把鏡子懸在上面。”

“我想著，你要是佩戴了它，再和江充對上的時候，多少能防備一二。”

“天可憐見，江充這惡人居然死了。真是天道昭彰啊。不過你還要去追捕他的余黨，那里面估計也不乏窮兇極惡之徒，你佩戴上他，我心里也安穩一些。”

劉進感到自己的脖子上猛然一沉，母親將銅鏡掛了上去！

他覺得鼻頭有點堵，“母親……”

母親退后，滿意地打量了幾眼，“挺好的，這寶物挺襯你，以后也別脫下。博望侯說這個很靈。”

“好啦，時候也不早了，你和那位說說話，多陪陪她，然后，就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畢竟，她和我說，她好像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