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在灶前忙碌,我打開門,她剛好炒完菜,她邊脫下廚衣,邊喊侄女吃飯,朱金蓮也在家吃飯,門前停的車是他開來的,吃完一碗飯后,他就嘟嘟地發動車子開走了,我騎自行車去上學,跟在他的后面。
十二點四十左右,到了學校,一點五十又出來了,想到街上去買過年的新鞋子,況且自己腳上的棉鞋已經穿了很久了,里面長期使用的新鞋墊都已經開始發臭了。幸虧近幾個晚上,我一直把鞋墊拿出來,在烤腳爐上面烘烤。我走商品街回家,經過許多店面,在孔廟對面,我進了一家燈光昏暗的鞋店,鞋店在打八折。老板娘站在門口,染了黃色的頭發蓬松地盤在頭頂。她雙眼無神地注視著店內一對陪同小孩來買鞋的中年夫婦,想要說什么?又沒有說。我從她身邊進去,看見左邊玻璃門上貼著“鞋子八折”的紅紙,她正側頭注視著店內的一邊,我從他右邊進去,拿起架子上的鞋子仔細看了看。有很多毛的毛鞋,也有像我那一雙橙色毛鞋一樣,里面只有薄薄一層毛的毛鞋,毛鞋里要么塞了卷起來的硬卡紙,要么塞了礦泉水瓶。兩個女子擋住了一部分照射進來的光線,走了進來。我遲遲拿不定主意,便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二舅媽,我模糊地認出了她,她好像沒有認出我,走過了一段路,她忽然在遠處大聲喊我的名字,告訴我表姐回來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騎自行車徑直去了他家。二舅舅在院子里忙碌,我停下車,回過頭來問二舅舅:“表姐回來了喲?”
他停下手里的活,露出吃驚的表情看了看我,回答說:“嗯”。
我瞧了瞧漆黑的大廳,想叫表姐出來,又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說:“昨天晚上。”
表姐好像聽見我們講話的聲音,二舅舅好像用手招一招,她就出來了。她從門后面探出身子來,見到我,便走出來迎接。我歡快地迎上去,問她在那邊好不好,什么時候開學,她都一一回答了我。她的臉變得平和了,還穿著明黃色的絨布連體衣,就是在校學生經常穿的那種室內防寒衣。她的頭發又黑又直,臉變得圓了。我一進去,她就從墻上掛著的塑料袋里拿了一個鮮花餅給我,是云南特產。她在看電視劇,我在桌子邊上挨著她坐了下來。我沒有戴眼鏡,還要扭過頭去看電視屏幕,別扭的姿勢令我十分不舒服。二舅舅也進來了,他在大廳中間站著看了一會兒電視。表姐對電視劇中的一個情節笑了出來,我躬著背坐著,覺得她可能認為我也喜歡看這電視劇,她與我要產生共鳴,看了看我。我仍然保持著極不舒服的姿勢,好久才轉過臉。我用右手撐著凳子腳直起腰,順勢抬起頭,看見對面墻上掛著全家福的相框。我看了看掛在高處的鐘,又待了一會,就對她說要回去了。臨行時,她又從墻上的三個塑料袋中取了特產給我,我站在門口,她遞給我一個果子,叫做雞蛋果,最后還給了我兩個超級大個的青棗。
晚飯吃了兩碗南瓜稀飯,確實撐到了。肚皮是鼓的,米湯的味道縈繞在喉嚨口,暖流流遍全身。我就像一只被灌滿的連通器,急于找一個出口排泄。待暖意漸漸散去,米湯的味道也凝固了,騰起來的是一股較寒的酸氣。
晚上回家,媽媽沒有回來,哥哥也不在家,爸爸在二樓放很大聲音看電視,我被房內回蕩的轟轟聲刺激到了,提著書包快速上樓。我想關上電視間的防盜門,但習慣性的動作令我又轉回到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我下樓的時候,聲音已經減弱了許多,猜測剛才大概正巧換到一個音量猛增的頻道吧。我的謹慎再一次使生活平靜,而我的魯莽,再也不能打攪我的生活了。
我在洗腳的時候,爸爸下樓來,在半掩的門后放下了什么東西,我模糊地聽見他叫我吃什么,我說我不吃,刷了牙。后半句沒有說出來。
他上樓去了,我洗完了腳,在往保溫杯里倒水,轉身瞥見一個兩層大紅色塑料袋包著的東西放在矮凳子上。塑料袋上沒有標志,就像是酒席打包的塑料袋。塑料袋沒有扎住,我走過去,探頭一看,里面躺著黃澄澄的一掛香蕉,色澤誘人,完好無缺。我在猶豫,我拿一個吃,然后把它放在這里,再上樓告訴爸爸,說我吃了一個,還是不告訴他。或者我直接不吃,不理它。它如果一整晚放在樓下,會被老鼠啃吧,最后我決定拿一個吃,不理它,直接上樓去。香蕉是碳水化合物,如果我吃了水果中的糖分,容易殘留在牙齒上,對牙齒不好,而我更擔心的是消化不良。因為我一上樓,就會睡覺。
洗腳的時候一摸耳朵,發現長在左耳廓里的包消了,有水出來。
1.2
今天拿出蜂蜜泡著喝了。媽媽說瓶里結的白色是糖分,因為冷空氣進去了。白色的顆粒挖出來,嘗著很甜,果然是糖。蜂蜜液體也很稠,比九月、十月時候稠多了。當舀在大勺子里,稠的蜂蜜好像被勺子的邊緣固化,也呈現出一條弧形,半透明地被勺子挑著,像是一道人造的金黃彩虹。蜂蜜罐底部結滿白色,白色向上堆積,越到上面越分辨得出一顆一顆小晶體,晶體結在內壁上,浸在橙黃色的蜂蜜里,像是橘色背景下形成的白色窗花。有的晶體成堆地泡在蜂蜜里,一團一團,與底下清晰的白色,構成了濃淡漸變的珊瑚礁群體;又像是被蜂蜜強烈的黃色掩蓋了光澤的點點鉆石,一顆一顆;又似黃色稠密海水里漂浮著的滴滴寶貴珍珠。有些白色浮在了液體表面上,一半露了出來,一半粘在瓶壁上,像是一座布滿巖晶體的孤島。“孤島”被我攪得碎了一些,一粒粒粘在了島的上空,大的大概有二十二粒,像是離島很近的海面上空閃爍的星星。蜂蜜液體被我挑起來,又任它瀑布般緩慢落下,白色的粉末合著冷空氣到處粘在了液體上空的瓶壁上,數不清顆粒,也沒有規則,塑造成了滿天繁星的景象和銀河的想象畫面。
“還有沒有錢呀?”
“有。”
爸爸在烤火,問我,我回答了,就沒有問我了。
我在烤火,在火焰上烤著通紅的手指。
他說:“要經常這樣抓,冬天就是要活動才不會生凍瘡。”他兩手張開又握緊,示范給我看,我說我知道。
我端著飯,回來坐在火爐邊,他又問我。
“要不要給你一點錢呀?”
“不要。”
我斬釘截鐵地說。
他在烤火,沉默了一會兒。
他邊在右邊褲兜里掏錢包,邊對我說,
“還是給你一點吧。”
我沒有回答他。
他照常從錢包里拿出一百的紅鈔票遞給了我。
他順著展開的軟皮夾,用圓滾滾粗糲的手指頭仔細地數著,手指沿著紙幣露出的一條條長邊滑到中途,緩慢的呼吸聲,沒有粗重,沒有倦意,顯得平和均勻,說明他的狀態很好。他用手指頭輕輕地捏出來,把錢包放好,夾著紙幣遞給我,一張十分平整的緋紅色鈔票。
我用木筷子挑起松軟的白米飯,沒有看他,直到緋紅色紙幣送到我面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才接過,放在了自己身上。
我本不想要,我還有二十元錢,一個月的早餐錢足夠了,而且這個禮拜二放元旦假期的時候,我與他吵了一架,不怎么兇,為了爭電視。禮拜二十點左右,他要我調55臺,我不調,堅持要看13臺,他說看55臺可以多學一點知識,我說不要。心里吐槽“你就知道看那么些,我要學習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沒有與他爭辯,只是大聲跟他吵不要不要,他一直說那個臺好,與我調節等一下他看,現在我看。我沒有聽他的,說不會給他,我要一直看到十二點。最后,他見我霸占著,態度堅決,在我后面說:(他坐在我斜后方的沙發上,我未與他當面爭辯,而是盯著電視機)
“好呀,你要這樣做,以后你要什么我不給你了。”
我仍然注視著電視,心想“不要就不要,而且我還有錢,不過就是節制一點罷了。”我有一點傷心,認為自己傷了他的心。他沒有再說話,后來他又要抽煙,我惱了,大聲地跟他爭辯,弄得我面紅耳赤的。我依舊撇過臉,看電視,沒有去看他,不忍去看他的臉。他收起了抽出的煙,放回了煙盒,陪我坐了一會兒,就回房間睡覺了。我沒有說什么,而是沉浸在混著奇怪味道的電視節目里,我也沒有看太晚,一到時間果斷地關掉了電視。
爸爸的臉肥厚出油,下巴近來有點尖尖的,他的下巴長滿白黑混雜的胡茬,他的眼睛很大,在他的五官上最引人注目的也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強烈,充滿探究一切的好奇心,我稱之為“睚眥欲裂”。
他見我接過錢,邊放好錢包,邊對我說:
“想吃什么就去吃。”
我心里沒好氣的想,想吃什么,天天就叫我吃。
他又說:
“好冷呀,我沒有去店里,不過還是(不得不)去了一下。(剛剛回來)”
我沒有說話,在吃飯。
他站起來,沿著火爐邊嘟囔著:“要保重身體。”
沒有多余的詞,語氣很輕,像是嘴邊吐出來的,卻一字一字聽得清楚,也沒有鼻音,他站在我的對面,對我說。在這么長一段后,說這一句話,對他來說不容易,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又像是教導我的。痔瘡的發作帶給他很大的啟示,他也希望家人健康。我心里想,前段時間,還在想身體算什么,現在聽了話,卻想要保重身體嗎?
我跟爸爸是怎么說上話的呢?通常我與他坐在一起看電視,氣氛緊張,我總想著兼顧兩人的利益,看一下我要看的臺,看一下他想看的臺,或者看一個歌唱節目,其樂融融。但大多時候是將時間分割開來,他單獨占一段時間,我單獨占一段時間,我想,至少從禮拜二晚上與爸爸爭吵的這件事來看,我好像跟爸爸一樣專制。我并不想這樣,我不想專制,我想要氣氛融洽、和諧,每個人各取所需,身處其中覺得輕松、舒服,我極力想擺脫的也是專制、自大、幼稚這一類詞。
爸爸在發火,因為家里沒人做飯,媽媽一整個白天不見蹤影,他在樓下暴跳如雷。他打手機給媽媽,聲音響徹整棟樓,甚至我估計外婆家也可以聽到。他明顯急躁了,走路,說話,甚至還有摔東西的趨勢。我在二樓看電視,關上了防盜門,但還是聽得見他怒氣沖天、震耳欲聾的聲音,我擔驚受怕,差點哭出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神經的折磨,想要跳起來罵他,又勸解自己要平心靜氣地告訴他,我猶豫不決。他上樓來,說熱了稀飯,叫我和哥哥下去吃晚飯。他又站在二樓樓道里和哥哥控訴媽媽的過錯。我不去想擔驚受怕的事,腦子里繃著一根弦,在他下樓之后下去了。他還在樓下罵罵咧咧,我從他身邊經過,走向燉在灶上的鍋。我揭開鍋,看見黃白混合的南瓜粥,媽媽煮的南瓜粥,白米多南瓜少,而且經過一個白天,大塊的南瓜都沒有了,只剩下黃色與白色的一鍋,像是黃白菊花在鍋里一樣。粥是早上媽媽六七點起來煮的,然后她就出去了。
粥冒著少許的熱氣,我蓋上鍋蓋,脫口而出,“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大聲說話了,”
心里猶豫了一下,繼續說,“你嚇到我了。”他站在天井下石板桌邊仍然一臉怒氣,臉色紫紅,也帶一點蒼白,整張臉都橫著展開了。他聽了我的話,仿佛覺得不可置信,反問道:“嚇到你了?”
我話已經告訴他,心里也輕松多了,他似乎自己在給自己找臺階下,我沒有再理他,舀了幾勺南瓜粥,上樓去了。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聲音跟爸爸說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