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寒風越過巨石砌成的高墻的縫隙，發出陣陣嗚咽。一人寬的夾道內，李亨用衣袖捂著鼻子，陣陣惡臭還是不斷涌入鼻中。

他忍不住問道：“還有多遠啊？”

一旁緊緊跟隨的內侍應聲道：“過了這道門就是了。”

李亨心道：幸好寧親公主自作主張留在了上面，沒有跟下來。原本第一次進大獄的他起初還有些興奮，這會兒卻只想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

領路的大理寺主事大刺拉地拿出獨有的官印亮了亮，守在門邊的寺人看了一眼，無聲息地推開了一扇門。

李亨站在夾道里，透過木質的柵欄瞧見李輔國死狗一樣蹲在地上，他如同鴕鳥一般用大腿死死夾著腦袋，濕漉漉的頭發披散著貼于后背，早就破損的衣衫遮掩不住裸露的酮體，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

窗外偶然還飄進幾滴雨絲，觸電似的，他抱著胳膊就是一陣抖。

李亨哼了一聲，問道：“李輔國，可還認得我？”

李輔國驚訝地抬起頭，看清來人后，一個猛撲抱著欄桿就開始痛哭流涕：“殿下，殿下，奴才有罪啊……”

李亨厭惡地瞥了眼，慢條斯理地說道：“李輔國，你果然好大膽！每日三餐予你的蒸餅都白啖了，是誰教你如此吃里扒外的？”

李輔國用變了調的聲音哀嚎道：“殿下，奴才是迫不得已才去投靠的壽王，請殿下開恩，饒了奴才這回……”

黃沖打斷了李輔國的話語，低頭諂媚地笑道：“殿下，像這種不識孝義之人，不妨交給下官。”

李亨不置可否地問道：“你待如何？”

黃沖扭頭朝身后一揮手，不一會功夫，只見幾個小寺人費力抬來一個燒的發燙的鐵爐，一名穿著繡衣的官員迅速挽起胳膊，他輕描淡寫地拿著一塊烙鐵，放入通紅的爐中加熱。

黃沖一臉興奮地介紹：“獄中收攏賊寇無數，不乏一些窮兇極惡之輩，但往往只要用此物往他們身上一按，馮管他是赤匪還是流寇都得馬上招供。”

“這么做殘忍了些吧？”

“下官新到任沒幾天，要是不心狠些，恐怕難以服眾啊。”

“嗯，言之有理，對付這些個流寇自是不用留情。”

“那此人就交給下官？”

“你提議的好！”

兩人一唱一和，完全沒把他的生死當回事兒，嚇得還跪在地上的李輔國險些屎尿齊流。

李亨忽然板起臉，“李輔國，壽王是如何吩咐你的？還是老實說出來吧……”

“我……我……”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黃沖厲聲道：“來人，把烙鐵給他用上。”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李輔國一聲慘嚎，拼命叫道：“我說！我說！”

黃沖拍了拍手，“記下來！李逆親口招供，壽王李瑁串通宮廷內衛，陷害忠王，欲行謀逆之事。”

旁邊一名內侍不敢怠慢，急忙翻出黃麻紙奮筆疾書，即使偶有錯漏，也不敢用雌黃更改，直接棄置一旁重新更換一張。

“再想想，還有什么，譬如壽王生母武惠妃……”

“有！有！武妃娘娘私自會見當朝宰輔……”

“宋璟？”

李輔國嘶聲道：“對！就是他！”

“記下，丞相大人宋璟禍亂宮闈，圖謀不軌，意在行刺陛下！”

一名寺人插話道：“犯官所言是否太過片面，要不要把他說的這些人都抓起來當面對質一下？”

黃沖肅然道：“此乃李逆一面之詞，不可偏信，我們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計挖他們的跟腳，找到證據才能論罪，免得平白誣陷了好人。”

高力士站在一旁看的肝膽欲裂，同為宦臣的他，也不禁對李輔國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來。

壽王李瑁買通皇城守衛，指使內廷宦官李輔國闖入大內，還偷走了一堆貴重的珠寶，明顯是針對忠王李亨。雖然自王皇后過世，陛下就熄了要再度封后的意思，武惠妃一度成了宮中地位最顯赫最得寵的貴人，但私通一位年逾古稀的朝廷重臣這事兒，怎么看怎么離譜。要是真做實了罪名，以陛下如今的脾氣和身邊的勢力而言，弄不好李氏一脈的九族都得像割草一樣消失。

不過五朝老臣宋璟……高力士想起了他那幅顫顫巍巍的模樣，不禁有些納悶，他怎么會惹惱了殿下，還被人扣了頂要命的帽子？

一炷香的時間，李輔國的卷宗就已經書寫完畢，密密麻麻的罪名在黃紙上羅列的老長，瞧在忠王的面上，負責撰寫的內侍格外用勁，字里行間都在控訴李輔國罪孽深重。

黃沖臉上堆起笑容，“殿下，李逆已盡數招供，您看，接下來是否要報刑部復核？”

李亨抬眼看了看黃沖手里的卷宗，笑道：“不用急，慢慢來。”

他的態度十分和藹可親，“你上次見壽王是什么時候，在哪個地方？”

聽李亨問起自己的行蹤，黃沖瞬間結巴起來，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顯然是隱瞞了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上次是在……在……在永福坊……”

“去那兒干什么了？”李亨忽的板起臉，“說清楚些！”

黃沖唯唯諾諾，許久才道：“下官偶然路過，壽王派人攔住車駕，用劍逼迫……”

李亨皺起眉頭，“李瑁本就是皇子，現又獲封壽王，地位尊崇，他怎會當街攔住你的車駕？”

隨即寒聲道：“大理寺和永福坊相隔數里，與你家宅邸更是南轅北轍，你沒事到永福坊去做什么？”

黃沖囁嚅半晌，作聲不得。

李亨臉色一變，拍案道：“莫以為憑你一個小小的黃沖就可以信口雌黃，落到我手里，你就是一塊肉！本王想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你若不信——”

李亨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狠厲，“來人，給他上刑！”

剛還和藹可親的幾名寺人獰笑著上前，將黃沖往地上一踩，身上的官服扒了個干凈，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內侍舉著燒紅的烙鐵，用尖細的聲音恐嚇道：“這犯官真是一身好白肉，嘖嘖……怕是經不起烙鐵。”

黃沖再沒有絲毫朝廷命官的氣度，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嘶聲道：“殿下，殿下，下官冤枉啊……”

“說吧。”李亨慢悠悠道：“只要你說出來就一概免罪。”

黃沖慘叫道：“殿下饒命啊，下官真的只是路過啊。”

“你倒是好本事，竟敢串通皇子，與其沆瀣一氣，這般無視朝廷法度，看來還有不少見不得人的事。”

“下官冤枉……”黃沖泣不成聲，“下官只是前幾日偶然接到一封書信，信里讓我趕去永福坊見一個無名的小廝，中途碰見壽王真不是下官能提前知道的。”

李亨眉毛一挑，止住內侍的行動，“信是誰寫的？”

“用的是丞相府的名諱。”

李亨微微一怔，暗中給自己下套的人不是丞相？難道是棣王干的？可他跟自己也沒仇啊。

“那個小廝是盛王府里干嘛的？”

“據下官調查，是替盛王府采買蔬菜的，他每日必定在卯時出府。”

李亨正欲講話，忽然外面微微一響，一名黃門小跑進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

李亨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曉，然后交代給黃門一個任務，讓他們帶著王府的人去興福坊等著，務必要將盛王府上的那名小廝抓回來。

黃門低聲應諾，一路小跑著趕回去調集人馬。

李亨眸光一閃，厲聲道：“那個小廝又是哪座府里的，你與他都說了些什么？”

內侍拿烙鐵一晃，黃沖頓時打了個哆嗦，連聲叫道：“是盛王！是盛王府上的！他被武妃娘娘說動，要助壽王一臂之力，派下官去知會一聲，壽王不肯，差點砍了下官！”

“盛王還說，壽王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將來必能克承大統……嗷嗷……殿下救命啊！”黃沖的慘叫聲在獄中回蕩。

另外一邊，寧親公主等的早就不耐煩，坐在交椅上望眼欲穿，連茶水都喝光了好幾盞，也不見李亨從天牢里出來。

李輔國像是已經死過一次，渾身顫抖著，無力地瑟縮在牢房里，一雙紅腫的眼睛卻仍舊死死地盯著黃沖。

李亨視線停留在黃沖身上，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大理寺主事此刻哀聲不絕，仿佛一條瀕死的野狗，趴在地上不停抽搐。

李亨目光中充斥著厭惡和不屑，隨后說道：“高力士，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