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香雪帶著蘇棲舞越發靠近中心,只覺得一切的環境熟悉,卻又與記憶中不太一樣。
直到她望見了不遠處的秋千,一旁種滿了荼糜花。
她忽然猶豫停下了腳步,蘇棲舞回頭一看,見她神色不對:“你怎么了?”
陸香雪眼中噙著淚水,竟帶了幾分悲涼的感覺:“姑娘,你剛才說,此處是妖創造的幻境,對嗎?”
“是,”蘇棲舞見她情況不對,心中有數,“你知道那個妖怪是誰了。”
陸香雪點頭,忽地跪下:“姑娘,能不能放過她?”
蘇棲舞無奈地解釋道:“她是妖修豢養的妖怪,即便我不殺她,那妖修也會殺了她取走她的妖丹。”
此刻,九疑道人早已啟動陣法,不斷地將妖力傳送著,看著那些逃散的妖怪:可惜了那么多妖力,若是再養個兩三年,我的修為能再精進不少。
他有些憤恨:若不是那個該死的金丹修士,我也不至于提前開陣,罷了,食了那妖丹后,我便能突破金丹,無須再怕他了。
宗政明光此刻正在湖心壓制著那些流散的大量妖怪,他也察覺到了九疑道人的目光,但他不能放任那些流竄的妖怪傷害平湖鎮的百姓。
他即刻給蘇棲舞傳音:九疑道人欲殺妖取丹,今已啟陣,我與師弟師妹們在阻攔妖怪流竄,你速速回來將他制服。
可蘇棲舞這邊,那妖怪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原本痛苦的嘶吼逐漸平息,隨之而來的妖力中裹挾著幾分怨氣。
不會吧,那妖怪要突破瓶頸了?
蘇棲舞一把抓住了陸香雪的手:“眼下情況危急,你熟知宅邸路線,便趕緊逃出去,找一安全地方保護好自己。”
不,我要去見浮月!
陸香雪這樣想著,忽地跑了起來。
當年,她也是這樣跑向那個叫浮月的姑娘。
十六年前。
元宵佳節,燈會熱鬧。繾綣的燭光映在人們歡笑的臉上。
人潮擁擠,陸香雪手拿著燈籠,與家中丫鬟走散了。不過,她本就常去家中鋪子照看生意,性子大膽,也不慌張。
陸香雪閑逛著,卻是一個踉蹌跌入了一人懷中。
那人面容清秀,身姿修長,卻有些瘦弱,身著男子的長袍,腰間掛著玉佩,手中持著一把扇子。
陸香雪抬頭一望,臉頰泛紅,那男子笑盈盈地扶著她,未發一言,徑直朝著另一個女孩子走了過去。
陸香雪望著男子離開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再遇到那男子時,是在絲綢莊。
他帶著那女孩子來買絲綢,是為了成婚用的。
“那男子要入贅。”
“長得白白凈凈的,果然還是吃軟飯的。”
陸香雪聽著旁人竊竊私語,望向了那男子,還是清俊的面容,對著她莞爾一笑。
陸香雪平靜地望著二人,處理著絲綢莊內的事務,那男子對她說:“姑娘厲害,我還未見過如此年輕的女掌柜。”
陸香雪恭敬把握著距離:“公子夸贊,這是我父親的絲綢莊,我不過是來幫著照看。”
“阿岳,你來看看,這個顏色好不好看?”女孩子激動地揮著手,要男子過去幫他看看。
陸香雪站在原地,環視著絲綢莊,她確實想做掌柜,她喜歡這種忙碌的感覺。
她盯著那個叫傅岳的男子,覺得有些奇怪。
再遇到男子時,是在婚禮前。
陸香雪與幾位閨中好友一起去踏青,遇上了傅岳和他未過門的妻子。二人很是親密,傅岳待女子極好,惹得幾位閨中好友羨慕不已。
“香雪,你以后想嫁給什么人?”
陸香雪回過神來:“我、我不想嫁人,我想看著我家的絲綢莊。”
陸香雪的閨中好友中有人與女孩子關系不錯,便上前去搭話,傅岳見她們女子眾多,便提出要去河邊替她們洗點果子。
聽著她們討論著如何尋個好郎君的話題,陸香雪牽掛絲綢莊,便先行離開了。
待她處理完鋪子的事后,回家卻得知了,傅岳失足落水身亡的消息。
“真慘,連尸身都找不到了。”
“要我說,就是沒這福分,都要成婚了,偏在這個節骨眼落水了。”
陸香雪對這件事算不上在意,直到六個月后。
她去廟里燒香拜佛,祈禱家中父母安康,轉過身時,卻見一個高了自己一個頭的女子身著樸素的衣裳進了廟中,跪在她身邊的蒲團上,虔誠地祈禱著。
陸香雪見她跪拜完,在一旁等了許久,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帶到了廟的僻靜屋檐下,盯著她道:“傅岳。”
女子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很快又被掩蓋了過去:“這位姑娘,你認錯人了。”
“你就是傅岳,或許你不是傅岳,”陸香雪目光如炬,“傅岳是你騙人的名字,對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陸香雪淡然可手上抓得很緊,不肯放開她的手:“我第一次在元宵燈會上撞到你時,便知道你是女子了。我原以為你女扮男裝,是因為有隱情,所以沒有說破。可你又佯裝落水而死,陳姑娘很是傷心。”
“你到底喜不喜歡陳姑娘?”
浮月冷笑了兩聲:“你有病嗎?我和她都是女的!”
“若是喜歡,那又如何。”
“我不喜歡她,”浮月索性不裝了,帶著不屑的笑,“我確實是個騙子,不過我也是女子,她可沒虧,只是被我騙了點錢財罷了,對于你們這種富家千金,也不會在意這么點錢吧?”
陸香雪盯著她:“可陳姑娘很傷心,她真的喜歡傅岳。”
“我不是傅岳,傅岳已經失足落水而亡了。”浮月趁機抽出了手,笑容帶著幾分狡黠,伸腿就要跑。
陸香雪追不上她,見她跑了,也很是無奈,更為陳姑娘感到可憐。
下山的路上,陸香雪坐在馬車上,薄雪已經消融,她坐在馬車內覺得很是溫暖。
她閉目凝神,卻聽見車夫正在罵著,丫鬟掀開簾子,她觀察到是幾個孩子攔住了她們。
“拿些東西給他們吃。”
丫鬟將幾塊熱乎的餅遞了出去,車夫這才沒罵罵咧咧:“你們運氣好,遇上的是我家姑娘。”
孩子們喊著:“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還不快滾!”車夫罵道。
“別這么兇這些孩子,”陸香雪緩緩下了馬車,卻見這些孩子們衣著單薄:家中還有些衣裳,囤積了多年。
她將自己的披風蓋在了最年幼的孩子身上,道:“天氣很冷,你們不如跟我回去,我拿些衣裳送你們吧。”
“可以嗎?”
“可以呀。”
陸香雪送了那些孩子衣裳。
沒想到,三天后,傅岳竟主動地來找她。
“多謝你,給那些孩子那么多衣裳。”
“不必客氣。”
陸香雪凝視著她,發覺她的衣著更為單薄,她個子雖高,可實在瘦弱,如今入冬,寒風刺骨。
“我也送你一件吧。”陸香雪眼神中帶著幾分擔憂。
“不用,我是不會跟你去見她的。”傅岳盯著她,眼神中帶著幾分謹慎。
陸香雪瞧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與陳姑娘不熟,有些話也不好同她講,至于傅岳的事,你自己去坦白會更好。我只是怕寒冬太冷,你來不及去跟陳姑娘解釋。”
“不用你管。”
傅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迎著寒風離開了。
再見到傅岳時,她在寒風侵襲的破屋之中蜷縮著,幾個孩子圍在她身邊,而年紀最大的那個孩子帶著陸香雪來到破屋。
孩子們向陸香雪磕著頭,求她救救浮月姐姐,她總算知道這個見過多次的女子的名字。
陸香雪找來了大夫,醫治了浮月,她覺得破屋太冷,便讓車夫抱著浮月上了馬車,將孩子和浮月一同帶回了家。
“姑娘,你就是心太好了。”
車夫平日里多受陸香雪關照,怕她被這些孩子訛上,忍不住說道。
浮月醒來后,告訴陸香雪,自己會想辦法還她錢的。
說罷,浮月便帶著那些孩子離開了。
而那些孩子也將浮月的過往告訴陸香雪——
浮月是跟著父母流亡的,為了能有一口飯,父母將浮月賣給了一個有錢的員外,原以為不過是做丫鬟。那一夜,員外以為的旖旎一晚,卻被浮月用一根發簪刺穿了一只眼。
浮月逃了出來,舉目無親,與這些一樣流浪的孩子相互扶持。她年歲最大,便自覺地保護起了這些年幼的孩子。
之所以騙陳姑娘,是因為其中一個小姑娘被青樓的老鴇看中抓了過去,浮月本打算強行帶她回去,卻被青樓的打手揍得躺了一個多月。
為了湊錢贖人,她什么苦力都做。
直到那天她上山采藥,卻遇見了山路上崴腳的陳姑娘,她將陳姑娘背了回去。可陳姑娘卻誤以為她是男子。
為了湊錢,她選擇欺瞞陳姑娘。
她水性極好,贖回小姑娘的第二天,就佯裝落水而亡。
陸香雪雖同情浮月的遭際,可陳姑娘平白被騙,又何其無辜。
或許是陸香雪太過善良,浮月見她總來看孩子,與她也熟絡了起來。
夏季,荼蘼花開在破屋旁。
浮月笑著告訴陸香雪:“我打算去觀妙園唱戲賺錢,賺到錢后,我便去將陳姑娘的錢還給她,將一切坦白。”
“你會不會覺得,跟一個唱戲的往來,臉面上不好?”
陸香雪卻拍著她的肩膀:“靠自己的本事賺錢,有什么丟臉的,等你登臺的那天,我一定去給你捧場。”
浮月將荼蘼花送給了陸香雪,插了幾朵在她的發上:“好看!”
如陸香雪所言,她總去觀妙園看浮月的戲。
陸香雪遇見江涵的那天,浮月在分別時,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了陸香雪。
情定于那日,荼蘼花香彌漫在觀妙園內,陸香雪心情都比往日好了許多。
陸香雪與浮月往來密切,旁人只當她們是姐妹情深。
那日,江涵為了替陸香雪遮掩,與陸父立下金榜題名便娶陸香雪為妻。
而浮月湊夠了還給陳姑娘的錢,將一切坦白。日子已久,陳姑娘雖惱怒,卻也不忍苛責她,陳姑娘性子良善,告訴她要好好生活。
多年背負的罪惡感消解的那天,浮月歡喜地告訴了陸香雪,陸香雪將發生的一切托盤而出,告訴浮月,“這是緩兵之計”。
“要不我們私奔吧。”
陸香雪聞言,斷然拒絕。
事態逐漸難以掌控,陸香雪無奈嫁給了江涵,浮月雖常伴在她身邊,卻終究郁郁寡歡,選擇留下一封信離開了她。
陸香雪回想起過往的情誼,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夠勇敢,沒有勇氣告訴別人她喜歡浮月,即便浮月是女子。
眼下,她奔跑著,不斷地向著浮月靠近,期待又害怕——期待再一次遇到浮月,卻也害怕,害怕浮月是因為自己的懦弱,變成了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