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進紫宸殿的窗格，將大殿鋪上了一層金色。西暖閣內金絲楠木的案幾上疊了厚厚一摞奏折，是早朝上女皇要求六部新呈遞上來的職責奏報，她已草草翻閱了一遍。此時蕭錦筠指尖摩挲著案頭的奏折，玉簪上的東珠隨著動作在暮色里輕晃。

禮部尚書許敬淮邁進門檻時，看見吏部尚書李總撫俯身跪在青玉磚上，后頸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有些心虛地撇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李總撫，早朝上與他吵的不可開交，此時陛下一起召見兩人，可別是在為這事動氣。

李總撫自進來后行禮，跪了足足有一刻鐘，陛下都未讓他起身，他把這輩子做的錯事回想了一個遍，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件事犯了女皇忌諱。腿酸麻如同萬只螞蟻啃噬，暖閣又熱，就出了一身汗，卻大氣也不敢出。

“微臣參見陛下！”許敬淮規規矩矩地跪下行禮。

沉默了一會兒，蕭錦筠看了他一眼，隨手將奏折往案上一擲，輕聲說道。“許卿來了，都平身吧。”

“謝陛下！”許敬淮從容起身，微微垂首站好。李總撫拖著酸麻的腿，悄悄出了口氣，卻沒有瞞過許敬淮的耳朵，他自眼角斜了李總撫一眼，又回轉目光。

女皇的目光在二人間巡視了一番，見不再有早朝時劍拔弩張的氣勢，給肅喜遞了個顏色，“賜座！”

肅喜手一擺，宮人在兩位大人身后各放了一個凳子，上頭鋪了軟墊。

“謝陛下！”兩人拱手謝恩后，坐了下來。李總撫趁坐下的空檔偷偷拿目光覷了許敬淮一眼，他恍若未覺，微整朝服，肅穆以待。

許敬淮的文采很好，為人正直，做事認真，若不是親眼所見，蕭錦筠是萬萬想不到他吵架也是一把好手。

女皇起身，茜色羅裙掃過奏折堆疊的御案，“正如兩位愛卿所見，現在朝中需廣納賢才，朕非常看重今年的科舉考試，欲在科考題目上有所改革。”她背手而立，語氣平淡陳懇。

“陛下，科考在即，變換科考內容，考生恐怕來不及準備。”她剛說完，許敬淮雙手抱拳，提出了意見。

就知道沒那么痛快！

此次科舉改制涉及六部權力重組，暗藏新舊勢力博弈，禮部代表傳統文官體系，吏部掌管人事任免權，而女皇則想借著這次科舉改革繼續強化中央集權。

她沒有說話，緩緩踱步走至殿內陳設著的前朝傳下來的紫檀木屏風前。屏風上的《江山圖》已褪色泛黃，她靜靜看了一會兒，重新下定了決心般，回轉過身繼續說道：“此次科考題目保留經義考較學子文化根基，增加策問部分重點考察學習治世方略，此外新增一科行測考察實務能力。

許敬淮與李總撫面面相覷，李總撫開口問道：“陛下，行測，恕臣愚鈍，不知是考校哪些內容？”

蕭錦筠不緊不慢地說道：“行測考察邏輯推理、數學運算等基礎能力，重點在于考察考生處理具體政務的能力。”

兩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各自沉思起來。

策問會打破禮部對經義的壟斷，行測則為吏部選拔實干官員鋪路，這一變革可謂是導致權力轉移的重大變革。

李總撫眼珠子一轉，看出了許敬淮顧慮重重，怕是要與陛下有所爭論了。

女皇提拔他一回，也到了他回報的時候了，因此面露喜色，激動地說道：“陛下英明！如此一來，就可選拔出真正有才之人充斥朝堂。”

女皇聽了，只微微一笑后又嚴肅說道：很好，那就麻煩李卿在科考前把各道府報的缺額冊子規整后呈上來。“

李總撫從袖中抽出一本藍皮簿冊時，許敬淮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隨即狐疑地撇了他一眼，低頭捋了捋胡須，心想：“這廝怕是與陛下早就商量好了的，一唱一和就等我點頭。”

“回陛下，微臣早已在年前就將各官職空缺登記在冊，以備陛下查問。”李總撫沒有在意他的目光，徑直起身，雙手將冊子舉過頭頂，肅喜上前接了，呈給女皇。

“好！好！”一連說了兩個好，女皇圣心大悅。

“陛下三思！”許敬淮起身，一盆冷水澆的女皇沒了笑容，他剛站直的身子又連忙躬了下去，鄭重說道：“陛下加試一門本不是大事，只是如此一來，恐怕會讓學子們棄圣賢書而逐術數。。。”

“許卿。“女皇截住話頭，指尖點著簿冊上朱砂勾畫的官職空缺，“工部要修河道的懂得勾股測量，戶部要理錢糧的識得田畝核算——你們禮部出的經義與詩賦文章，能篩出這些人才？還有邊關八百里加急要的軍需核算官，禮部能出題考么？”

“陛下，”許敬淮拱手說道：“微臣認為，這些具體事務六部自有專業的匠人來做，如果陛下覺得不夠，每年的武舉和特科也可補充特定領域人才。為官選拔更應注重人品才學，能夠運籌帷幄管理好這些匠人也就是了。何況，士農工商，士與工之間還隔著農，科舉改革關系著文化和社會流動的影響，貿然改革恐怕會亂了體統。”

“對啊！”女皇喃喃自語著若有所思，許敬淮看在眼里，以為陛下有所動搖，投去期待的目光。

然而女皇心里正在遺憾，“忘記了這個階級等級分明的年代，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參加科舉的。”她轉過頭對上了許敬淮的目光，他正充滿期待地看著自己，顯然是以為他的勸阻起了作用。

如果他知道陛下想要破除科考等級限制，不知道又該做何感想。

許敬淮五十來歲，在古代算是老人了，但從未受過累，保養得當，一副風度翩翩的儒雅樣子。他既有才學，又胸襟豁達，還不免對變革難以接受，如果朝中其他的老頑固知道了女皇的想法，恐怕要驚掉下巴。

她略一沉吟，有了對策，許敬淮要作為一個改革的突破口，絕不能與他硬碰硬。

大殿陷入一片沉寂，窗外傳來暮鼓聲，女皇的影子被燭光拉長投在《千里江山圖》上。她忽然輕笑：“延英殿的銅鶴燭臺，許卿可知多重？”

“臣...臣不知。“

“三百二十斤。“女皇撫過案頭鎏金鎮紙，“前朝工匠為運它進宮，在朱雀門卡了三個時辰。

“陛下，前朝到了末期，朝野昏聵無能之人當道，我朝正興盛，朝中人才濟濟，怎可同日而語啊！”許敬淮有些激動地連說帶白比劃，他還要繼續說話，見女皇已執起朱筆，低頭在吏部的缺額旁做了批注，顯然已經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許大人的顧慮不無道理，朕也有此考量。”女皇坐在案幾后，頓了頓停下筆，微微抬了抬胳膊，臉上帶著微笑。“今年科考在即，學子來不及研習新的科目，所有人處于同一水平線，剛好可以看出學子的能力水平。若這批學子的確是有才干之人，來年繼續推行此科考制度，若不行，重新考量也來得及。”

見圣意已決，亦有退讓，許大人沉默了。女皇清理了朝堂，有所變革乃勢在必行，思量再三覺得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得就坡下驢，拱手道：“如此甚是妥當，微臣遵旨。”

“好了，你先退下吧，李卿留下，朕還有事交待。”

許敬淮看了李總撫一眼，輕嘆一口氣。

昔日不曾正眼瞧的人，如今和自己并肩而立，陛下提拔任用新人之意如此明顯，逆勢而為只會受累不討好，丟了官也說不定。

他拱手行禮，“微臣告退！”說罷躬身退了幾步，轉頭大步邁出宮殿。

李總撫態度謙卑躬身等待著女皇的反應，待陛下又將那本藍色冊子翻了一遍，才輕聲開口：“嗯，官職空缺不少，現有官員可以按照意愿，將官職空缺優先拔擢補齊。朕欲讓六部各自擬一份考卷，參與選調官員與科舉生并行，但只考六部專業卷即可，只要順利通過考試，便可優先分派六部觀政試任。”

“微臣遵旨。”李總撫順從地應答。

“好了，你也去吧。”女皇擺擺手，復又低下頭繼續看著手中的冊子。

“微臣告退。”李總撫腳步輕松離去，滿面春風。

此時暮色漸濃，李總撫身影走遠，蕭錦筠快速合上了冊子，抬手伸了個懶腰，發出嘎巴一聲脆響。

“哎呦哎呦要命了！真受不了，端著架子累死人。”她活動了幾下胳膊和肩膀，轉圈扭了扭脖子。

肅喜在一旁掩飾不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蕭錦筠看了他一眼，好笑地說道“你也別繃著了，笑吧！”

“臣不敢！”肅喜一邊說著一邊輕笑著走上前來，“陛下辛苦了！”

“辛苦辛苦！著實辛苦！”她毫不客氣，嘴上雖抱怨，心里卻為成功辦成了這件事自豪著，口氣自然也輕松愉快。

這一日殿內氣壓低的呦，壓的蕭錦筠心臟病都要犯了。

這是皇娘傳授的帝王威壓之術——刻意沉默，讓話掉在地上，爭辯激烈時避而不答，當氣氛沉重后，再出其不意。

蕭錦筠其人天生具有親和力，只好把這一套辦法當公式套用，又刻意保持距離，生怕鎮不住這幫大臣。

一進殿，李總撫就被不大不小地當雞殺了一下，儆了許敬淮這只猴，好在最終談判結果還算令人滿意。

她卸下偽裝一身輕松，隨手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里，又就著喝了口茶，順手遞給肅喜一塊兒，“來，嘗嘗，今日點心還不錯。”

肅喜雙手接了，輕咬一口，吃得極為文雅。

蕭錦筠見了不禁咧嘴一笑，將裝點心的托盤往前推了推，“剩下的帶回去，給胡蠻他們分著吃了吧。”

“好。”肅喜笑得眉眼彎彎，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走，下班！”她拍拍手起身，甩著袖子大喇喇地走了，肅喜興高采烈地兩步蹦到了她身邊，跟在身側，兩人朝著內宮走去。

暮色下的一雙背影，歡欣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