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與扎西互相都沒怎么聯(lián)系，我也疏于深究，她剛出家亞青寺，應(yīng)該是要忙于應(yīng)付新環(huán)境的事情，而且覺姆島也沒電，使用手機還不方便。但我時不時還會與秋子聊天，偶爾會想起秋子關(guān)于扎西出家的判斷，難道真有我的因素，或者說從負(fù)面加持了她的決心？興許真正進(jìn)入高維度的是秋子。
風(fēng)開始涼了，秋風(fēng)吹處，黃葉飄落，晃一晃就到月底。不出意外的話，又出了意外。這天忽然接到小楊電話，說扎西聯(lián)系不上了，丹珍打她的電話也接不通。是嗎？我當(dāng)即試了一下，果然是關(guān)機或不在服務(wù)區(qū)?！安辉诜?wù)區(qū)”這種情況好理解，畢竟她們那里山高谷深，通訊不靈時有可能；扎西也說過她們那沒電，肯定存在這樣那樣的不便，沒電的時候關(guān)機也有可能，但發(fā)信息給她也沒回音就不好理解了。三人遇到的情況大體一致，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仍沒什么消息，小楊讓丹珍與扎西家里聯(lián)系，探一下虛實，但不要太直接，萬一她父母也不知扎西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就會不必要地增加負(fù)擔(dān)?？墒菑乃改改抢镆矝]得到有效信息，小楊說是否她父母也會隱瞞什么，丹珍否定了。
幾番浮沉，小楊問我有空的話，大家去甘孜一趟，一起到亞青寺探個究竟，他說：“等于看風(fēng)景散散心?！边€散心啊，我的心撒了318一路，還沒能收撿回來，你小子肯定又想丹珍了。我說：“如果早點時間，我還在重慶，直接就可以過去了?！?
318的性格是說走就走，剛好這段時間也沒什么事，我想去去就回也就十天半月吧。扎西，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
甘孜很冷了，我?guī)Я艘患鸾q服。獨自在贛州機場等機時，我忽然想到為何要這樣千里迢迢，難道真的像小楊對丹珍那樣，我對扎西有這么濃烈的情感？好像不是。那又為什么呢，是不是又想趁機去那邊逛一圈？這兩種因素都可能有，但各自成份有多少，我難于分清。秋子在湘渝行說的話對我也有觸動，去這一趟把掛在心里的啞鈴解下來也好。
夕陽剛沉入地球的背后，飛機起飛了，不一會就到巡航高度，西邊地球邊緣的天空中，無數(shù)的云團被夕陽染成橙紅，十分壯觀迷人。我出神地盯著那滿天霞光，看著看著，竟然打開艙門走了出去，絢麗的云彩像地毯一樣直鋪到飛機舷窗下，我就踏著祥云向那遙遠(yuǎn)的天際邁過去，不知不覺竟來到地球的邊緣，探頭一看，下面是深深看不見底的黑暗，抬頭往周圍環(huán)顧一圈，只有地球在我腳下，整個宇宙都是那么的黑暗無聲，是那種無比黑的黑暗，令人不寒而栗。但在無盡的遠(yuǎn)處卻竟然是藍(lán)黑的星空，還是藏地夜晚的那種藍(lán)黑，難道這就是心中的極樂世界？我看得出神時，不料一腳踏空，往下面的黑暗直落下去，大驚之下，全身一個掙扎，醒了，還在座椅上，原來是南柯一夢。
已是入夜，空姐正在發(fā)送飲食。我要了一支水，喝了一口，從舷窗往下面看，下面一片漆黑，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小楊正開著車前往甘孜嗎；丹珍的甘孜縣城天還亮著吧；扎西呢，不知躲在什么地方。這就是我生我活我混吃混喝的紅塵凡世啊。從這個高度看去，仿佛是上帝的視角，一輩子在里面摸打滾爬的人間竟是那么遙遠(yuǎn)，根本就無法看清其中的悲歡離合。
舷窗外升起一輪彎月，是上弦月，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異常明亮，像是上帝拋出的垂釣，又像凡夫伸出的食指挑逗。上弦月，更欲闌看身轉(zhuǎn)，一鉤弦月過心，這是象征希望、美好的彎月啊。上帝，諸神，佛祖，我們渴望追求的總是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的卻情深義重，這不知是什么邏輯。我們這些凡間俗子該如何度過人間一世，我看著舷窗外的夜空久久不語，感覺到明月背后深邃的夜空里好像還隱藏著無窮的隱喻，讓人看不清楚，又看不到盡頭。
我又想起在藏地高山野地和其他任何地方看到的那些野花，花朵不管是艷麗還是平凡，都向著天空開著，它們沒被發(fā)現(xiàn)時，在那就以這種向上的姿態(tài)生活了數(shù)十百億年了；也曾見過鳥兒好多都有非常漂亮的羽毛，但在腹部都是顏色較不艷麗的，而在頭背部包括翅膀卻是很美麗，好多是在它們飛行中打開翅膀后，你才能看到翅膀裝飾得最為絢麗多彩，而這些也恰巧在向著天空，好像是因為那里有“人”在看著，所以才把花和翅膀的花紋都向著天空，簡直是為悅已者容。如果可以心想事成的話，那鳥類是最偉大的動物，因為它們本來也沒翅膀，憑著對未來的向往，就漸漸長出了翅膀邀游天空。世上生物不計其數(shù)，每一種都有它的壽限，這肯定不是生物自己設(shè)計的限制，若自己能把握，必定是讓自己活得無限長，就如那些掌權(quán)的人。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一定有“人”在掌控著這些。這些“人”讓你在一定的時空里活著，但不準(zhǔn)超限，就像生命中有一把油標(biāo)卡尺，把長度卡得死死的。閻王爺不一定有，“生死薄”是真的有，就是種在每個物種DNA兩端，有一定時限的長明燈，從一出生燈就亮了，既燃起生命之火，也直燃到生命盡頭，到了限定的那個時間，就會熄滅，從來沒有例外。
所以我想，一定有神，并且一直都在，神們的生命油標(biāo)卡尺是?們自己調(diào)的，因而長度是極長極長，可以任意調(diào)節(jié)到無限。而被創(chuàng)造的生命，神卻把油標(biāo)卡尺卡得緊緊的，神們根本不管卡尺里的任何活動，所以人間才有了這么多的悲歡離合、生死善惡。人間的事情都是偶然，不會是注定，有什么枝枝葉葉也只好怪自己，要自己去整理，不要怪，更不要去求，也可能不要去執(zhí)著，也許一切也沒有什么宏大意義，就這么過吧。當(dāng)然，你的每個動作，哪怕是微微一動，神都以氣定神閑的悠然，在極高極遠(yuǎn)處默不作聲地一直望著……
如果看地形圖，成都西邊從北到南高高地豎著一道墻，那就是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我總覺得這面高墻以東就是個名利場，翻過它，才能進(jìn)入一個內(nèi)心的世界。成都與LS之間的二千公里，則是一個心靈整理空間，或者說是考驗期，它既讓你離開了名利聲，卻又還沒到神佛境界，你需要在此期間安定自己的心神，通過考驗，才能翻過那14座險峻異常的高山，到達(dá)心中的圣地。我走過了，如果說上次去為了神，那這次就是為了人。也許我不是為了什么，只是想看到她過得還好就行。
飛機落地成都，天氣比較清涼了。去甘孜，從南線318和北線317兩條國道都可以，我想了想，決定從317去，畢竟這條路沒走過，有新鮮感。第二天清晨，我從成都茶店子車站坐長途車沿317國道前往馬爾康。一出成都，就是高山峽谷，我看到路修得非常好。經(jīng)過汶川時，隔著河看到他們新建的縣城，車上有人說：那個在臨河豎著的大石柱是專門從泰山運來的石頭建成，叫作泰山石敢當(dāng)，擋住一切災(zāi)難，希望永遠(yuǎn)不再有512。車過巴郞山，因隧道于2016年就開通了，不用翻越險峻的山埡口，天塹變成通途。
一路山高谷深，景色十分壯麗。大約在下午3點多到了馬爾康，溫度又低了好幾度，就直接套上羽絨。馬爾康，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海拔2600多米，城市兩邊群山連綿，溝谷險峻，整個城市就建在梭摩河兩岸狹長地帶，聽說長寬比為40:1，這才是真正的“一線城市”。主要居住人口為嘉絨藏族，“嘉絨”的意思是“比鄰漢區(qū)”，語言與其他藏族不同。說來奇怪，口中發(fā)出馬爾康這三個字，就有一種在高原馬背上奔騰的感覺。時間還早，我就自己在街上四處亂逛，原來這個AB州府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可能走318的人更多，這座在317上的城市名氣就小一些。小楊聽了我對馬爾康的描述，竟也想來，我說別這么跑了，耗費時間。
在市中心的嘉絨風(fēng)情美食街的一個藏餐店里坐下，詢問老板當(dāng)?shù)孛朗?。他說了一大堆，可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就點了燒饃饃和牦牛肉腸。燒饃饃是嘉絨藏族出遠(yuǎn)門的必備食品，用新鮮牛奶和面做成圓餅，埋進(jìn)柴火灰中用熟灰烘烤而成，外酥內(nèi)松，奶香濃郁，很好吃。我用刀子把燒饃饃剖開，在中間涂上配料蜂糖，邊喝茶邊食用，十分可口。牦牛肉腸是將牦牛肉剁碎，加入各種調(diào)料，灌入洗凈的牦牛腸中蒸熟食用，味道也很鮮美，肉質(zhì)緊實又鮮嫩多汁，這美味的食物讓我暫時忘記了去甘孜的任務(wù)。但想到在318上都是與兩藏女孩一起說笑歌舞，熱鬧開心，此時在317上真是更令人孤獨凄涼。夜幕降臨的馬爾康天氣又冷了好多，接近零度。趕緊吃完飯后，我打包了兩只燒饃饃，作為明天的早餐，就逃回賓館暖被窩。
第三天繼續(xù)出發(fā)。這段路程同樣在穿越壯麗的川西高原，但此時已是冬季，雖沒了夏天看到的那些無邊的青稞田，但讓人們欣賞到了雪山峽谷純凈一色的風(fēng)景。317國道川藏線也是和318川藏線一樣，是鑲滿了青藏高原上無數(shù)風(fēng)景的項鏈，遲早會熠熠生輝，吸引更多的人來探尋，看來我得找機會徒步一次317才行。
下午到了甘孜，冷風(fēng)刺骨，完全與成都不一樣。剛下車，就看到穿著艷麗藏服的丹珍走過來，旁邊是高大的小楊。我對丹珍大聲贊美：“丹珍，好久不見，你比318更漂亮了哈?！钡ふ浜呛切ζ饋恚骸按蟾缒闶遣皇钦嬖挵?，別忽悠我哈?！薄澳氵€知道忽悠啊，小楊教你的這個詞嗎，不過我是真心的，你倆還真是郎才女貌?！毙畹奶箍藵M臉塵灰，他說：“去了XJ青海，算是有江湖經(jīng)歷了。”他開著車帶我們在縣城里轉(zhuǎn)悠。丹珍一上車就說：“快想想怎么找扎西。”“我也好著急呀，所以飛奔千里來找你們，邊走邊聊吧。”
“甘孜“在藏語中為寺廟名稱，意為潔白美麗的地方，擁有1300年建制史。縣城海拔3390米，難怪比平原的成都冷了好多。放眼望去，雅礱江緩緩從縣城流過，目及所處都有讓你目不暇接的美景。這時候正是太陽下山之時，周邊山上都披著落日余輝，山頂常年不化的積雪化成橙紅色，非常壯麗。
丹珍邀請我們?nèi)ニ易?，我覺得太麻煩，還是住外面。她就找了一個藏餐館請我們吃飯，掀開厚厚的門簾，發(fā)現(xiàn)就是個居民屋，房子里面好暖和，應(yīng)是私家菜性質(zhì)。丹珍熟稔地點了牦牛肉烤餅，每個餅都好大個，牛肉塞滿，烤得非常香，面餅香脆，味道超級棒，還有一小碟干辣椒粉用來沾著食物吃。我和小楊都連干了好幾個，丹珍也不顧女子形象放開大吃，像318上那次爬墻貪吃刺泡。我們吃得滿頭冒汗，連說：“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庇忠苫蟮乜粗ふ洌骸霸趺茨阋埠孟袷堑谝淮纬裕俊钡ふ涔ζ饋恚骸拔易钕矚g吃這個牛肉餅，吃不厭的?！痹瓉硭前炎约鹤钕矚g的帶給我們分享。甜酥油茶喝起來像金味麥片，濃郁香甜。就是當(dāng)?shù)靥厣┌椎哪淘?，太酸了，說是具有極強的助消作用。還有一個是松茸雞，味道也杠杠的。我滿足地對丹珍說：“這才算真正到過你們甘孜?！?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對丹珍說：“在LS扎基寺朝拜財神時，扎西說你們老家有個叫卡……日的山?！薄翱ㄍ呗迦丈裆剑钡ふ浠卮鸶纱唷！笆秦斏裆脚?，要不要去拜一下，表達(dá)敬意，為我們所有人祈福?！钡ふ湔f：“上車吧?！卑吹ふ涞闹更c，坦克開出城外駛上一座山坡，在山頂停車。這里可以俯視整個甘孜縣城，山川一派潔白，丹珍指著西南很遠(yuǎn)處的一座雪山告訴我們：“那就是卡瓦洛日神山。”
原來這座山是甘孜縣和欣龍縣的分界線，只有站在這個高高的山坡上，才能清楚地看見這座神山?！翱ㄍ呗迦铡辈卣Z意為終年積雪不化，是海拔將近6000米的大雪山。抬眼望去，大大小小白皚皚山峰逶迤起伏，雄偉壯麗，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而卡瓦洛日主峰則高高地屹立其中，慈愛地俯視著青藏大地。相傳，苯教十三大神中的財神雍宗道杰為福佑這個地方，特來此坐鎮(zhèn)，深受佛教信徒崇拜。據(jù)說朝拜此山后，會財運亨通、福樂綿綿。丹珍說如果去轉(zhuǎn)山一圈得有百多公里，恐怕時間等各方面都來不及。仨人就此立定，雙手合什，虔誠向著巍峨壯闊的雪白神山鞠躬三次，表達(dá)我們的崇敬向往之情。
我們決定先去亞青寺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丹珍也要一起去，小楊不同意，我也覺得天寒地凍不方便，就說：“你還是在家等我們的消息吧?！?
當(dāng)夜，甘孜縣城下起了大雪，早上起來，整個縣城變得白茫茫一片，四周的山頂都云霧繚繞，如同仙境，完全不同昨日的樣子。一場大雪，就把高原大地裝扮得銀裝素裹，格外妖嬈。坦克向著西邊開去的時候，丹珍就站在雪地里目送我們。她身著青色藏服，脖子上圍著的是一條紅絲巾，被風(fēng)拉成了一條長長的紅飄帶，在天地完全純白的背景襯托下，非常顯眼，像是這冬日里的一把火，既點燃著小楊，也溫暖了我。我問小楊：“你和丹珍恢復(fù)了嗎？”他說：“在我心里從來沒離開過。”這句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又說：“大家也沒說什么，現(xiàn)在就當(dāng)作朋友相處，我覺得這樣感覺也挺好。”坦克駛出縣城，我對他說：“還是老規(guī)矩，油費食宿，像以前那樣平攤哈。”
這是第四天。查高德才知，從甘孜縣城去白玉縣城不走３１７，而是一條叫“甘白線”的縣道，據(jù)說是中國最美自駕縣道，公路不寬，但路況不錯。亞青寺就在這條道旁，離白玉縣城還很遠(yuǎn)，導(dǎo)航顯示需要３個多小時。
出縣城不久，就感覺到海拔在升高，兩邊都是高高的雪山，與遠(yuǎn)處的雪山連成一體，天地一片白茫茫，讓你感覺永遠(yuǎn)走不出這滿天的白，也好似天地之間的所有東西都裝進(jìn)了這個巨大無邊的雪口袋。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處山口，群山好似一個楷書的“山”字，正是海拔4798米卓達(dá)拉山迎面而來。卓達(dá)拉山勢險峻，氣勢磅礴，怪石嶙峋，黑色的石頭從滿山的白雪中冒了出來，像是樹枝戳破了面口袋。但我們不用上山埡口，在海拔4300左右已經(jīng)修筑了一條穿行3公里的卓達(dá)拉山隧道，據(jù)說這是SC省內(nèi)目前海拔最高的公路隧道。過了隧道，慢慢就開上了海拔4410米的海子山，山上滿是石頭，更加地讓人感到空寂荒涼、冷峻肅穆。我對小楊說：“這里好像是地球的洪荒時代?！毙钸呴_車邊說：“你見過那時？”我一時語塞，但心里在說：好像見過，也許在夢里。下山后看到有個古冰飄遺址牌子，路邊的拉龍措湖，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海子。漫天皆白中，湖水卻呈現(xiàn)非常美麗的碧藍(lán)，水面竟有野鴨在嬉戲，給寂寥的天地帶來格外令人珍惜的活力。沒想到雪后的青藏高原景觀也是如此絕美奇幻，也許這才還原了藏地淳樸厚重、生命頑強的本來相貌。那么，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呢，無論扎西做了什么，我都可以理解。
車行繼續(xù)向前，漸漸地群山變得低矮，景色不再荒涼，村莊不時地出現(xiàn)，蕭瑟西風(fēng)還在，今又回到人間，感覺真好。路上遇到一群耗牛過馬路，我們才感到從天外星球回到了地上。小楊真的很沉穩(wěn)了，還是一聲不吭靜等牛群慢吞吞地走過。
時間快到中午，忽然就看見遠(yuǎn)處山坡上巨大的蓮花生大師金像，到亞青寺了。天氣好冷，這個季節(jié)游客很少，亞青寺賓館顯得很冷清。我們躺在賓館床上，窩在被子里回暖，商量具體該怎么了解情況，說來說去沒個頭緒。我不由地說：“咳，這個扎西真扎人啊，這么喜歡折騰。”“就是就是，但她不動，我們也不會這么快再見面了?！薄澳闶钦f和丹珍吧。”小楊有點不好意思地默認(rèn)。
問了賓館的工作人員，才大體了解了亞青寺的日常。身子暖了回來，我們就走上大師金像所在的山上先探個究竟。山坡滿目蒼涼蕭瑟，但視野開闊，大師全身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和我們一起俯視著山下的大草原，俯視著整個寺區(qū)。
位于白玉縣昌臺區(qū)阿察鄉(xiāng)的亞青寺，在章臺大草原中間，海拔4千米，四面環(huán)山。極藍(lán)的天空下，原野空曠，金沙江的支流昌曲河蜿蜒如玉帶飄繞，由南向西北蜿蜒流過，在亞青寺前形成一個大回環(huán)，圍成一個小島。以前與扎西視頻，看到過島上密密麻麻呈鐵銹紅色的棚屋，知道這些是覺姆們的住所，它們被河流環(huán)抱在圓島里，映著蒼茫的高天雪山。島內(nèi)只能住扎西這些尼姑，因此被稱為“覺姆島”，島外是扎巴區(qū)（男僧）。島上只有2座橋，一座通向亞青寺，一座通向修行山。這時尼姑的誦經(jīng)聲附和著風(fēng)聲從遠(yuǎn)處一陣陣傳來，給人一種神奇莊嚴(yán)的感覺，凡心就這樣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返回，都差點讓我們忘記來干嘛了。
到她家門口了，我和小楊分別打扎西電話卻仍不通，于是拍了幾張周圍的相片發(fā)給她，卻被她的預(yù)先設(shè)置“拒收”。那只好現(xiàn)場去問，可這有上萬尼姑，怎么問啊。既然不能進(jìn)島找尋，我們打算在橋頭等，希望看到扎西。她們每天都要去修行山轉(zhuǎn)山，這么多人，把她找出來很困難，但我們只要站在橋頭，她一眼就可見我倆。
頭一天，我們在寒風(fēng)中站了一天，像兩個乞討者，鼻涕都凍得一長溜，最終一無所獲。
晚上在賓館，小楊突然想到什么，說：“萬一她不在這了呢？”對哦，我怎么沒考慮到這個方面呢。幸虧我手機里扎西出家光頭照還在，就用它就打印了兩張A4大小的照片。第二天，我們每人拿一張在胸前，那黑白的顏色讓我感覺很冷，怎么有點那什么像。
覺姆們像洪水一樣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望不到尾，好一個女兒國。她們滿眼驚訝，互相說著什么就走了過去。覺姆們老中青都有，臉上掛著微笑，富有真誠。走過的覺姆太多了，我們從沒面對過這么多人。她們都穿著深紅色的喇嘛服，像一股紅色的河流從眼前洶涌流過。有人停下來仔細(xì)看一下，有人會問一句，慢慢的，覺姆都走了過去，難道沒有人認(rèn)出扎西來嗎。
就這樣過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我們轉(zhuǎn)到亞青寺大門那邊。天氣好冷，曠野里刮來的風(fēng)如刀割，凍得人幾乎失去知覺，幸虧有要找到扎西的信念在支撐著我們?？勺哌^的覺姆好像都穿得很少，只有一件深紅色的寬大喇嘛服，感覺里面都是空蕩蕩的。這一天仍然落空，我們回到賓館在冷寂中互相鼓勵。第四天，我們在寒風(fēng)中終于等到一個年輕小覺姆走過來，她盈盈笑臉上有著淡淡的高原紅，看著照片說：“這是不是扎西覺姆？”我們精神一振，趕忙請她講一下，她說：“現(xiàn)在要去寺里念經(jīng)，中午再過來，就在這?！蔽覀冓s緊和她互留了電話。
按小楊的建議，去旁邊的商場買了些牛奶、泡面等東西，中午在橋頭再見她時，把禮物給了她。知道我們的來意后，她說：“前兩天我就見到你們在那，但沒過來?！蔽覀儼底詰c幸在寒冬中能堅持下來，亞青寺終究不負(fù)有心人，就問：“你們很熟嗎？”“我們有四五個人住得近，關(guān)系比較好。但她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要么你們跟我去住處，那里有個覺姆跟她最好，可能會知道多一些?！?
“我們能進(jìn)去嗎？”“跟著我走。”到了橋頭值班門口，她和守門的覺姆講了幾句，就放我們進(jìn)去了，但強調(diào)必須天黑之前出來，我沒想到竟然能進(jìn)入“覺姆島”。小楊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啊?！彼f：“我叫曲央卓瑪?！薄昂寐牭拿帧！毙钣謫査骸澳氵@么小，有沒有20歲?！薄翱?9歲了?！薄鞍⊙?，這么年輕，家里人同意你來這？”“家里人很開心我到這里?！?
在外圍遠(yuǎn)遠(yuǎn)的山上看密密麻麻排列著深紅色的小木屋，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獨特景觀，但走進(jìn)來看又不一樣了。島內(nèi)道路坑坑洼洼，走近那一幢幢火柴盒似的小房子，看到搭建得比較隨意，多是用木板拼起，頂棚用塑料布和泥土覆蓋，非常簡陋、擁擠，也沒有什么規(guī)劃，看起來覺姆的生活很艱苦。曲央卓瑪說所有生活上的事都要自己干，煤氣瓶沒氣了，自己扛著下山換再背回來，現(xiàn)在冬天也要到河邊洗衣服，與扎西說的情況幾乎一個樣。
我們跟著小覺姆在小房子森林里左拐右彎，來到一個房前。隨著小覺姆的喊聲，走出來一個40來歲的覺姆，自我介紹叫格桑曲珍，她臉上笑吟吟的。講明來意后，她說：“扎西覺姆是請假出去了，去了喝酒寺?！薄笆裁春染?？”我們都沒聽懂。
旁邊又走來幾個覺姆，都是和扎西相熟的，有一個國語說得很好的覺姆是四川AB州來的，補充說：“不是喝酒，是卡久寺，山南那邊的。”“卡久寺？”從未聽過啊，不過我們對XZ本就是陌生，只是在318上跟著丹珍才去了幾個寺廟，沒聽說過很正常。我用高德查了一下，原來是在山南市LZ縣，在LS以南約４百公里，已經(jīng)在喜馬拉雅山的南邊了。
我問：“是喜馬拉雅山南邊那個卡久寺嗎?！彼f：“是是，她說過是要翻過喜馬拉雅，到山南那邊?！薄八ツ歉陕锬?？”“這，這個，不知道哦?！薄澳撬€是會回來的嗎？”“是啊，她的房子和東西還在這，我們幫看著。”“在哪，我們可以去看看嗎？”“你們是她的什么人??？”小楊和我匆匆地把３１８的故事大概地講述了一番，再看覺姆們的眼睛好像溫柔了許多。
打開房門后，扎西住了兩個月的小屋子，向我們完全展示了它的所有秘密。我看到小屋子里很小很簡，擠不下三個人，但很干凈整潔。她的床鋪著藏式花紋的床單，床頭有大幅佛像，床前是小桌子。整個墻面都貼著金紙，窗戶掛著黃色窗簾，太陽剛好從窗戶照進(jìn)來，整個房間彌漫著桔黃的溫暖明亮的顏色，好溫馨。
這一切無聲地反映了房子主人的生活態(tài)度和品質(zhì)，在如此艱難條件下還能把房間收拾得這么整潔，實在令人欽佩，我覺得扎西的修行要遠(yuǎn)高于在其他地方的那些修行者，因我個人確實不太欣賞不修邊幅的人。我看到她床頭有一只小熊玩具，這可能是這個小棚子里唯一的娛樂東西。旁邊還有一本有點眼熟的小書，走過去一看，果然是我在沖賽康送她的那本小詞典。翻開扉頁，當(dāng)時寫的贈言還新鮮如昨，我沒有聲張，悄悄又放了回去。這個過程感覺好像是參觀逝去的故人，令人略帶傷感。轉(zhuǎn)身出來我問：“她走了多久？”“可能有半個月吧。”
曲央卓瑪把剛才我們給她的東西分給大家，指著我們說：“這是他們給大家的。”我不由地佩服地看了一眼這個美麗的小女孩。我們跟著曲央卓瑪往外走，走了十幾步，格桑曲珍叫住我們。小楊回頭問：“格桑覺姆，你還有什么要吩咐我們？”她招呼我們走回去，叫曲央卓瑪在原地等。這時候就只有我們?nèi)嗽谝黄穑裆Ｇ溆X姆低聲對我們說：“扎西覺姆和我相處很好，互相很信任。她給我講過你們318徒步，我看過你們一起的合影，應(yīng)該是你們，我有印象。所以今天你們會來找她，我也挺感動的，她認(rèn)識你們這些朋友值得。她去卡久寺好像是要找什么東西，但她沒告訴我。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們一件事?！彼v到這停頓了一下，好像還在猶豫是否要講，我們也不敢吭聲，靜靜地等著她。她好像下了決心，說：“估計你們應(yīng)該也知道她離婚了，其實亞青寺里有很多覺姆是在婚姻上失敗了的才來的。她走318朝拜是為了求子，她說后來實際試了一次，也沒有動靜?！?
“什么……實際試了一次？”“唉呀。”格桑曲珍不知如何解釋，我和小楊瞬間又明白過來了。小楊不由得看向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的這一眼讓我渾身覺得很尷尬。我心里好像被投下巨型炸彈，表面上看不出，內(nèi)心卻受到震動。扎西說的“試”很可能就是指在日喀則的那個晚上，頓時我明白了那晚扎西為何受傷了還那樣激動。我不由地問：“你是說實際的……也沒成功？”“是，她來這里好長時間都有心事，看來她還沒到完全放下凡世的事情來當(dāng)覺姆，或者還沒到那個時候?！薄澳恰怯行┦虏皇钦f一下就能成的。”我支支吾吾地說。
“對啊，扎西性格有點倔，難免有的時候會急?！蔽覇査骸案裆ＳX姆，你來這里多久了？”“快10年了?！薄鞍?，這么長時間了?！闭孀屛页泽@，我和小楊對視了一下，不由得說：“佩服佩服?！薄澳撬亍！蔽抑钢冈谇懊娴那胱楷敗！八灿?年了?！薄澳遣皇?3、4歲就來到這里了。”“是的，這里好多在小孩時就來了。”“那能安心呆下去嗎。”“在這里的人都能安心，也很快樂?！蔽衣犃耍行╇y以理解，但表示欽佩和尊重。她說：“天氣冷了，很快就要百日封關(guān)修行，你們晚來一些，都不怎么會看到人了。”“什么叫百日封關(guān)?！薄岸咎?，覺姆就在自己的房子里，閉門修練，不會相聚，各練各的?！?
想起扎西去亞青寺之前，我與她聊天時，她都是很開心的樣子，看來還是秋子作為女人才真正看透了女人。格桑覺姆又接著說：“她心中還藏著事，她也沒說為什么要去卡久寺?！蔽覍λf：“我們可能會繼續(xù)去找扎西，你能不能告訴大家，不要把我們?nèi)フ以鞯氖赂嬖V她本人，以免她又躲起來?！彼f：“好的。我們這里沒電，很多人也沒手機的?！弊吡藥撞剑钣只仡^補充了一句：“如果她回來了，給我們電話哈?！被厝サ穆飞?，我看見從我們身旁走過的覺姆們，有的手提肩背著行李，有的還背著煤氣罐，表情都是那樣的淡然、從容，甚至一臉的陽光，猶如這個可愛的曲央卓瑪。我還看見有的棚屋窗臺上種著花，還有的擺放著絨布娃娃，看來雖然在修行，她們也愛美。
曲央卓瑪一直把我們送到橋頭。我們也把電話留給了她，扎西有什么消息，或她自己有什么即可電話我們。我對小楊說：“扎西要去卡久寺，那里是邊境地區(qū)，八月份我們說去崗仁波齊，她們倆都辦不了邊防證，現(xiàn)在她就能去了？”小楊說：“當(dāng)時真正辦不了證的是丹珍，扎西有親戚的，只是丹珍去不成，她就不去了。”“哦，對對。那她還是下了大決心的?！庇心敲幢匾獑?，我心里升起不小的疑團。小楊這幾個月來一直都在西部轉(zhuǎn)悠，說：“走，走，趕緊去卡久寺看看，這個地方我們都沒去過。”我覺得他的話里甚至有點開心，又找到一個好玩的地方了。
心思都飛到山南的卡久寺，轉(zhuǎn)天早上就出發(fā)。清早的大草原靜靜的，還在沉睡中。初升的太陽照耀在了昌曲河，河水泛起一層金色的波，好似亞青寺前升起的佛光，令人震撼又感動。覺姆們正在轉(zhuǎn)山修行，她們排列成十幾列的縱隊，緩緩地從山的一邊走過來，就像是一塊無比巨大的深紅色長布慢慢地展開，從一邊鋪到山坡的另一邊。新下的雪讓山坡變得潔白，深紅緩緩延展過來，像是血在慢慢浸潤，這場景足以震撼人心。我想，如果這是血，要多少人才能有這么多？
再看覺姆島，一如既往地寧靜祥和。在這樣的冬天，無論寒風(fēng)凜冽，還是大雪紛飛，覺姆們都要在這樣的小木屋里修行，簡衣素食。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艱辛的生活，長年累月……是什么樣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她們。也許經(jīng)歷此地，在她們心靈深處，不存在困苦，不需要享樂，更沒有消極，只有對諸佛的虔誠和忠誠，所以你可以看到覺姆們臉上真誠地微笑，那是信仰帶來的堅韌和快樂。
扎西的朝拜也是為了解脫某種束縛，生育的、婚姻的、愛情的，可是暫時沒都如愿，難道她是因為失望了，連我們在318上的友情也要中斷疏離？或者說認(rèn)為亞青寺還不夠讓她心靈平靜，所以又遠(yuǎn)走卡久寺再來一次朝拜？我把這個分析講給小楊聽，他說有點道理?！暗珪粫€有其他原因呢?！彼f。我總覺得她是追著什么而去的，難道是覺得某些事不妥，再一次去求贖？我也在腦子胡亂瞎猜著，但無法再有更多的想像。
坦克向西開動?！班?，曲央、格桑，我們走了，祝你們永遠(yuǎn)開心快樂?！蔽覀儗χ侥沁叴蠛?，可大師不想我們?nèi)ゴ驍_，讓山風(fēng)把話語刮向別處，距離又太遠(yuǎn)，人群毫無反應(yīng)，紅布仍然在持續(xù)地展開。過了一會，我回頭再看，深紅色的血已流滿了半個雪白的山坡，此景讓人難以忘懷。我忽然有點難過，感覺那時的四人徒步318是一場盛宴，歡歌笑語五彩繽紛，但這次在亞青寺，好像是酒醉心迷后的獨自回家，走在一條幽暗無人的小巷里，有說不出的空寂和失落。
小楊對我說：“你覺得真的有……那樣求子嗎？”望著車窗外天地間的皚皚白雪，腦子一片空白，我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把小楊整暈了，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走出一段路，還沉浸在亞青寺的感覺中，心中一片茫然，我對小楊說：“我覺得自己也需要一座亞青寺，擺脫紅塵，從容療傷養(yǎng)性，恢復(fù)生機。”小楊說：“那你就到這里唄?！蔽蚁肓讼耄终f：“這里條件太惡劣了，可能承受不了?！毙罟Τ雎暎骸斑€是無法了斷紅塵啊，我也一樣。”
看來我們確實走不出凡世，脫不了紅塵。
坦克順著317向著LS方向開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高高的雪山、潑天的風(fēng)雪、無邊的蒼茫和寂寥全都匯集在一起。滿天皆白，雪里行軍情更迫，我忽然想起這樣的詩句，覺得非常貼切當(dāng)下的境況。但我只是在心底默讀，在這樣的情景下，似乎說話都要小聲，仿佛不小心就會造成驚天雪崩，把一切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