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親告訴兒子：“舅舅”這次回來，不走了，要在家里久住。強娃“嗯”了一聲，表示歡迎。冬日，農活兒不多，可是漸漸富起來的山里人都不甘于偷閑，編織業日漸興旺，每家院子里，不分老幼，刮條子的、編簸箕編條框的，一家人互相配合，構成一幅奇特的農家冬樂圖。這種生意不愁銷路，不攤本錢，有供銷社的常來收購，只要舍得下功夫，便有源源不斷的現金收入。自行車、縫紉機已極普遍，不值得夸耀，時興起來的大立柜、寫字臺逐漸代替了老式柜子、桌子，上了年紀的老農已習慣坐到沙發上品茶，收音機里播放著流行歌曲，可在那鍋臺正面，卻供著灶君神像：“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人們對神，仍然寄予厚望。

扯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這農家小院里來吧。這里，正在進行著一場嶄新的變革，“舅舅”說，他會人工養殖木耳，“外甥”馬上表示響應。山里不缺杠樹，接種的技術并不難，他們從山里把那些枯杠樹扛回來，按照“舅舅”的指點搭成架，只等來春氣候適宜的時候，把菌種接上去，然后按時灑水，秋后，你來看把，那滿架的木耳將使你羨慕得有些嫉妒。

喜事，一樁接著一樁。強娃談戀愛了，女方是他在中學時期的同學。現今的姑娘，多已拋棄了淺薄和勢利，卻更加注重人品，幾乎沒費啥事，這門親事就成了，并且商定，開春以后結婚。

可是，姑娘又無緣無故地毀約了，這使強娃大傷腦筋。他幾次想找姑娘面談，可那姑娘卻避而不見。強娃百思不解，姑娘的人品他最清楚，他斷定這里邊肯定有什么外來因素。

對于年輕人，沒有什么比失戀更痛苦。雖然強娃善于隱藏感情，可那心底的創傷卻越來越重。他越沉默了，他常常扛著獵槍上山，漫無邊際地在山上游蕩，他常常對著遠處的山巒發呆，那眼神好像要把世間的事物穿透。他決定到姑娘家去，把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他去了，盡量裝得心平氣和，他又回來了，卻怒氣沖沖。

“媽！你說，他到底是誰？”兒子鐵青著臉，怒視著母親，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拳頭緊緊地攥著，那神態，猶如一頭決斗的牛。

正在精心收拾雞籠的克強怔了一下，馬上明白了問題的全部內容。他把手里攥著的藤條慢慢放下，在院子里站定，腦子在飛快地運轉，卻怎么也理不出一個完整的頭緒，他把棉襖扣子全部解開，露出激烈起伏的胸脯，他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仿佛要把什么抓破，一種壓抑了幾十年的委屈和急于想表白的沖動使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竭盡全力地喊道：“兒呀，我是你親大！親親的親大！”

強娃的腦子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呆了，仿佛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里，相信這時即使有人砍他一刀，他也不會覺得疼痛……當思維的神經重新開始活動時，多年來形成的概念在迅速瓦解，一個名詞在他心里一閃，馬上牢牢地箍在他的頭上——私生子！他的頭像爆炸般地難受，他將一生一世背上這無論如何也不屬于他自己過錯的奇恥大辱……當那姑娘給他談起這件事時，他還有點不相信。現在，眼前的現實容不得他再有半點懷疑！他幾乎沒有思索，順手操起柴垛上的斧子，將它高高地舉起，奮力地向他不愿意承認的，事實上正是他的父親的頭上砸去……

“強娃！”母親一聲驚呼，忙把兒子攔腰抱住，斧子落下來了，深深陷進土里。母親哭了，撕心裂肺——那是靈魂在嚎。知道嗎？多年來，她在生活的胡同里煎熬，而支撐她生活信念的精神力量，正是那遠在天邊的克強和近在眼前的兒子，她不能失去他們兩個中間的任何一個。她愿意承擔人世間的一切不幸，只希望克強和兒子幸福……自從克強回來以后，她就預感到了什么，可從沒有感到事態的發展竟這樣嚴重，她不敢想象結局……她哭著，眼里涌出二十多年的委屈。

當強娃將斧子高高舉起的時候，克強心里那種紛亂的心緒一下子被斬斷了。——他不怕死，可他不愿意玷污了兒子的手。他本能地躲了一下，閃身回到窯里，取出大衣披到身上，揮一把淚，說：“翠花，強娃，我走了。這次回來，能見到你們……我真高興。我回來……是為了……還賬的！我心里高興得很！”

柴門開了，遠處的山上，罩著淡藍色的霧靄，天上幾片白云飄過，風刮過來了，凜冽的勢頭已經減弱，一群鳥雀鳴叫著從半空中滑落；碾子上正在碾著過年的軟米，蒙著眼睛的老驢踏著老練而沉著的腳步，幾個姑娘的嘎笑從林子里邊傳出，幾個老太婆正縮在墻角竊竊私語……生活，每個人都在生活的舞臺上盡職盡責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可是——生活分配給克強的角色卻是多么苦澀！

許久，翠花才從癡呆中驚醒，她哭喊著撲向柴門，眼瞪著山林吞沒了克強的身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強娃把母親扶到炕上，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十根手指頭把頭皮抓出一道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