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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兒時的葫蘆壩 恐懼

我學會了寫日記,堅持日記變成我每天的行為習慣。

不管我學習有多么繁重,不短時間有緊張,但凡我受委屈了,更或者是挨批評了,我都會詳細地記下事情的始末。在日記里,我盡情地傾述著我的不滿與委屈;在日記里,我盡情地描寫我的心里的不甘與心酸;在日記里,我大膽地表述我的心聲與渴望;在日記里,我可以記錄下父親和姐姐對我的每一次毒打,大膽披露他們的無情,勇敢地控訴著他們的罪孽,表露出自己深深的委屈。

日記給了我最大的慰藉,也練就了我扎實的寫作功底。

時隔多年,我依然保存著這本日記,可陳舊的日記本里散發出來的股股霉味,甚至還有老鼠的屎尿味兒,讓我深感驚訝,更讓我難以明晰自己此時的心境。我驚訝我自己的文采,也深深意識到自己心胸的狹隘和局促;我驚訝我自己內心深處藏著的渴望與希冀;我驚訝我是那么深切地愛著我家門前的那棵梨樹。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我按照慣例一大早就來到我家梨樹下讀書,突地發現枯干的樹枝上布滿了嫩綠的新芽。這棵老梨樹發出的新芽是多么嬌好啊!以至于我的記憶被無數次的更迭與重置,刷新與修復,竟然與我的日記本里的言語進行了無縫連接,它超越了塵封的記憶而自我更新了。那新芽的嫩綠替代了以往的恩怨,無比的嶄新,我再次獲得了新生而無比欣喜。

之后,我的渴望往往事與愿違。我在家里的人設幾乎崩潰得很徹底,僅僅只因為一件無妄之災的悄然臨近,這事直接導致了我和家人之間的積怨越來越深直至永遠無法消除,使我不僅在家中甚至是在村里都臭名昭著,惡名遠播,聲名狼藉。

在葫蘆壩里,村里人為爭自留地的邊邊角角而破口大罵,甚至掄鋤頭打架是常有的事。漆家的稻田與我家的比鄰,就只隔著一條狹促的田埂,漆姓兩兄弟在村里是最強壯的,那時候漆家兄長已婚,最大的孩子年紀和我弟弟一般大,我已經記不清那次爭吵的具體原因,只記得那天下午,我坐在屋前梨樹下,看著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漆家七口人爭執不休。我家勢單力薄,單說聲音就不比不過人家響亮,更別說是我那年幼的弟弟,說話都不怎么連成句,只會哇啦哇啦亂叫。村里的人幾乎都站出來看熱鬧,偶爾還時不時的點評幾句,偶爾也會有人會站出來規勸幾句,都被他們雙方兇猛的氣勢狠狠地擋了回去。吵到激烈的時候,他們居然動起了拳頭,特別是我那父親總經不起激將,氣急敗壞地揮舞著拳頭沖了上去,年老的父親哪里是年輕力壯的漆國兵的對手,幾個回合的拉扯之下,漆國兵瞅準時機一把封住父親衣領,順勢一推就將我父親推進了稻田里,濺起了父親一頭一臉一身的污泥。父親像潑婦一樣臟話連篇,罵爹日娘地渾身濕淋淋地想爬上田埂,漆國兵順勢踢出一腳又把父親踢回到稻田里。父親幾次想爬上來,都反反復復地被踢倒在稻田里。母親急了,嘶叫著撞向漆國兵,漆國兵順手一推,母親也摔進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兩只被扔進田里的秧雞一樣,狼狽不堪地做著掙扎。兩人像斗敗的公雞一樣擠在一起的難堪場景,至今都讓我覺得臉紅,倍感羞辱,無力抬頭。

后來,姐姐象救世主一樣急中生智地沖進田里,抓起田里的稀泥,箭一般地砸向漆國兵的臉上、身上,我弟弟也緊隨其后,拿著瓜瓢舀起田里的稀泥潑向漆家兩兄弟。姐姐和弟弟的泥陣箭一般的沖向漆家兩兄弟的臉上身上,父母親也瞬間得了啟發如法炮制,瞬間就把他們弄得像兩個泥人不辨眉眼。

戰斗瞬間被扭轉了,局勢產生了急劇的變化,剛才氣焰還十分囂張的漆家兩兄弟,在我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的泥陣的猛烈攻擊下,倉皇地往家中逃竄。我姐姐順勢爬上田埂,抓起地上的鐮刀追到他們家門口時,漆家兩兄弟沖進屋,順便每人拿起一把扁擔,兇狠地站在家門口,對準了我姐姐。我姐姐掄起手中的鐮刀就撲將過去,兔子急了也咬人,這一點兒都不假。在不要命的姐姐面前,漆家兄弟終于丟盔棄甲,扔下扁擔就逃。

弟弟在姐姐精神的鼓舞下,也舉著鐮刀哇哇大叫,吼聲整天,英勇無比。

在這場爭端里,由于我始終都端坐在屋前梨樹下,靜靜地觀望,形同路人。我當時只是好奇這些粗俗的舉止為什么能演繹成英雄的壯舉。村里不管是支持父親的還是反對父親的人,甚至是漆家的人,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這么壞的人了,居然坐得住,沉得下,誰都不幫。在家中,我的處境也就可想而知,無論家里家外,我都是過街老鼠。我的姐姐卻演變成了能文能武的戰神,眾口皆碑的大英雄,前程不可限量。我無言以對,無論怎樣言辭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總喜歡獨自坐在屋前梨樹下。

我喜歡看兩個城里的孩子在家的游戲,王家兩兄弟出來玩的時候并不多,他們走得最遠的一次是來到村里的埡口,但馬上又會折回去。一天上午,我看著他們從屋里出來,站在屋前的兩棵樹中間,用手指指點點談論著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樹下,哥哥將一只左腳與弟弟的右腳綁在一起,兩兄弟手挽著手,同手同腳步伐一致向另一棵樹下走去,步伐一旦不同步兩人都會摔倒在地,摔倒了也不生氣,兩人對視一眼,然后就仰頭哈哈大笑,我也愉快地隨之而笑。兄弟兩人的笑聲像一股溫暖的清泉滋潤了我的心扉,直擊我內心的柔軟,也讓我無比緬懷伊寧的日子,讓我十分向往兒時的友誼,讓我十分渴望親情的溫暖,也更向往文明。

后來從城里來了三個泥瓦匠,拉來了兩板車青磚。王家的屋前砌起了圍墻,那兩棵樹也被圍了進去,我就再也沒能看到王家兄弟那令我感動不已的游戲。不過我經常聽到來自圍墻里的笑聲,我知道他們的游戲仍在進行,而我只能靜靜地坐在門前梨樹下貪婪地聽著,感染著,享受著。

他們的父親是鄉鎮醫院的兒科醫生。我經常看到這個皮膚白凈、嗓音溫潤的醫生,時常肩上背著一個印著紅紅的十字的醫療箱,從那條小路上從容不迫地走過。只有一次,醫生沒有走著回家,而是騎著一輛醫院的自行車出現在那條路上。那時,我正背著滿滿的一筐豬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鈴聲驚動了我,我猝然讓路到路邊,愕然回首,看到醫生騎著自行車在車上大聲地呼喊他的兩個兒子。

一陣清脆的叮鈴聲過后,王家兄弟從屋里出來后,為眼前出現的情景歡呼雀躍。他們歡快地飛奔向自行車,他們的母親站在圍墻前,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家人。

醫生一前一后地載著他的兩個兒子,在田間小路上飛奔。坐在車上的兩個城里孩子發出了激動人心的喊叫聲,那愉悅的尖叫聲穿越過田野飄向藍天,消失在天盡頭。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響車鈴,叮鈴叮鈴的聲音響徹整個村莊。那時,我覺得那鈴聲比喇叭里傳出的郭蘭英的歌聲還悅耳。那情景比電影《甜蜜的事業》里唐招弟與田五寶的愛情還甜蜜,讓村里的孩子羨慕不已。

我第一次試圖去理解“家”這個字的真正含義,是在我十六歲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對自己在葫蘆壩的家庭和在熊志剛的家庭兩者之間猶豫了很久,徘徊權衡了許多個來來回回,最后終于確定下來的理解,便是對這一幕情景的回憶,親情如是而已。

我和醫生的第一次接觸,是發生在那次自留地風波之前的事。那時候我回到葫蘆壩才幾個月,我的祖父還沒有死去,他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以后,便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續高燒了兩天,口干舌燥地躺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的,幾個弱小的畸形人在我蚊帳里飄來蕩去,上下左右來回地擺來擺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咿咿呀呀的哼叫著。剛好我們家的母豬要下崽了,一家人圍在豬圈里等著給豬娃接生。我獨自一人無力的躺在屋內,迷迷糊糊地聽著他們紛亂的聲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時刻在中間響起,堪比雛雞打鳴。后來是母親走到我床邊,摸摸我滾燙的額頭后,嘴里嘟嘟囔囔著什么而后又出屋去了。母親再次進來時,身旁跟著一個人,我認出是王家的醫生。醫生用手掌在我額上放了一會,我聽到他說:

“有39度。”

他們出去以后,我感到豬圈那邊的嘈雜聲音又此起彼伏起來。醫生的手掌剛才在我額上輕輕地一放,我真切地自私地以為那是親切感人的撫摸。醫生的手輕輕柔柔的、冰冰涼涼的,有一種干旱恰逢雨露降的喜悅。沒過多久,我聽到了王家兩個孩子在屋外說話的聲音,后來才知道他們是給我送藥來的。

病情好轉以后,我內心潛藏的孩子對成年人的依戀,開始躁動起來。我六歲離開葫蘆壩以前,我和父母之間是那么親切,后來在伊寧的五年生活里,熊志剛和李桂英也給予了我成年人的關切與呵護,可是當我回到葫蘆壩以后,我一下子又是孤助無援,變得無依無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經常守候在醫生下班回家必經的路上,看著他從遠外走來,想象著他走到跟前對我說的句句親切的話語,并期待著他再次用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前額。

然而醫生從來都沒有注意到我,一直都是我迎澤止咳的一廂情愿,現在想來本就是他根本無暇顧及我,也不會留意我是誰,為什么總是站在那里。他總是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偶爾也會瞅上我一眼,可他那是用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眼神,那眼神很刺眼,讓我猶如有刺哽于喉。醫生的兩個兒子,王宇和王衍,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間。那時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著王家的兩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走過去,他們邊走邊商量著什么。我的姐姐,當時感到自己可以指揮一切的姐姐,向他們揮著手中的鐮刀,叫道:“喂,你們想割草嗎?”

王宇在葫蘆壩的生活時間很短,在我記憶里,只有一次走過來和我說過話。我至今記得他當初靦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帶著明顯的怯意,淺淺的笑顏帶著淺淺的酒窩,猶如淺嘗輒止地悅性陶情一樣,明媚的臉頰總含著淺淺的胭脂色。他問我:“你是李勤艷的弟弟?”

王家在葫蘆壩只住了短短的兩年,我記得他們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陰沉,像要下雨挽留一樣。最后一車家具是由醫生拉著走的,兩個孩子在車的左右推著。他們的母親提著兩籃零碎的東西緊緊地跟在車后。

王宇十九歲的時候,因腦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訊時,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學回家,路過以前的王家的小院時,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潸然淚下。

在我記憶的長河里,姐姐進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現了顯著的變化。現在想來,我倒是十分懷念十四歲時的姐姐。那時的姐姐雖然霸道,身上的驕傲至今都令人難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揮著王家兄妹為他割草,這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代表著姐姐的形象。我姐姐升入高中沒多久,開始結交城里同學。與此同時,他對村中孩子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冷漠。隨著姐姐的城里同學陸續不斷地來到我家,我的父母覺得在村里很有面子,臉上有光。甚至村里的幾個老人也四處斷言,認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姐姐,認為姐姐應該前途無量。

那段時間里,經常有兩個城里的打扮得很時髦的姑娘,在凌晨時分,跑到村旁來大喊小叫。她們的喊聲很是悠揚,尤其是嗓子飚出高音的那一瞬間,聽起來像郭蘭英的《一道道水來一道道山》里的美妙,村里人起初還以為是廣播里的歌唱家在唱歌。

這事給我姐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說:“當我們想成為城里人時,城里人卻在奮力地想成為歌唱家。”

姐姐顯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現實的鞭撻,她開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將不如城里同學,這是她內心深處的自卑在作祟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說,我姐姐結交城里同學是她一慣驕傲的延伸。城里同學的來到無疑抬高了她在村中的價值,也帶來了村里人想成為城里人的夢想。

我姐姐的墜落是因為她的初戀,初戀葬送了她的自信和驕傲。

我姐姐的初戀是在她升入高中二年級時出現的。她喜歡上一個英俊而多才多藝的男同學,他是城里一個教師的兒子。我幾次看到姐姐在學校的某個角落,從書包里拿出一沓郵票偷偷塞給他,并豪爽的說“拿著,我好不容易集齊的”。姐姐經常出現在操場上,拿著自己省吃儉用而買下來的郵票,憨憨地癡癡地等在那少年喜歡出現的操場上,只因為姐姐聽說那少年唯一的愛好是集郵。她一貫霸道而驕傲的放肆勁一去不復返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傷與惆悵,酷似極了少年維特的煩惱。

那時候我姐姐和她的同學開始談論男人了。我坐在屋前的梨樹下,聽著那些過去聞所未聞的話語與她們肆無忌憚的談論而心驚膽戰。一些赤裸裸的不堪的詞語從后窗飄出,我聽得心驚肉跳,我長大了也會這樣?其實,所有生物(包括人)最原始的本能不就是繁衍后代嗎?如果是,為什么這會是我們最原始的本能呢?生物生長是為了繁衍后代,繁衍后代是為了更好地生長,循環往復。只有繁衍才會產生物種,物種離開繁衍就沒有生命的延續。后來她們開始談論自己,姐姐起先閉口不談,在她城里同學的慫恿之下,她激動不已地透露出了自己和那個男同學的隱私。她相信了她們絕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是她內心深處對那男生的渴望。顯然我的姐姐夸張了自己和那個男同學的關系。

不久之后,那個男同學站在操場的中央,他身邊站著幾個同樣放肆而囂張的男生。他向我姐姐揮著手嘯叫,要她過那邊去。

我看到姐姐忐忑不安地走過去,她大約是已經預感到將會發生什么。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她深深的恐懼。

他問:“你說我喜歡你?”

我的姐姐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那紅色一直延續到脖頸里。那時我已經悄然走開了,我沒有勇氣去觀望一慣自信的姐姐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狽模樣,我也沒有勇氣去觀望,像在葫蘆壩時觀望他們打架一樣觀望她的失魂落魄。

那個男生在身旁男同學助威的哄笑里,將姐姐的送的郵票撕得粉粹并用力扔向了我姐姐,撕碎的紙屑散在姐姐的頭發里,臉上和衣服上,像極了六月的雪。這天放學以后,我姐姐很晚才回到家中,沒吃飯就躺到了床上。幾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她在床上嚶嚶地哭泣。第二天她還是強忍住恥辱,走上了上學之路。

姐姐知道是城里同學出賣了她,她也并不因此表現出一絲憤怒,甚至連責怪的意思都沒有,那些慫恿姐姐泄密的好朋友也認為她們理所應當,絲毫都不理會姐姐的難過。她繼續維持著與她們的親密交往,我知道她這樣做是不愿讓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學一下子都不來家里了。然而姐姐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當她們高中畢業以后,一個個陸陸續續參加了工作,一個個陸陸續續地成家立業,成為人妻成為人母,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輕松自由,所以姐姐也到了被她們徹底拋棄的時候了。

當姐姐的城里同學不再來我家的時候,這天臨近傍晚的時候王宇意外地來到了。自從他家搬走以后,王宇還是第一次來到葫蘆壩。當時我和姐姐正在菜地里摘菜。正在做飯的母親看到王宇來到后,誤以為他是來找我姐姐的。我母親站在村口激動無比呼喊著姐姐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時令我感慨萬分。

當姐姐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時,王宇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他:

“李勤林呢?”于是母親在驚愕中明白了王宇是來找我的。姐姐則冷靜得多,她神態自若地告訴王宇:

“他在菜地里。”王宇沒想到那時應該和她們說上幾句話,他沒有打招呼就離開了她們,走向菜地里的我。

王宇來找我,是為了告訴我他參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廠。我們兩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風里共同望著那幢王家昔日的小院。王宇問我:

“我家現在是誰在住?”在我看來,他很在意以前的家。我搖搖頭表示不清楚狀況。只是看到有一個小女孩經常從那里走進走出,也能經常看到她的父母,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也重來都是漠不關心。

我與王宇聊天直到天黑才回去。我看著王宇躬著背消失在那條通往城里的路上。

當我考上大學后,卻沒有像當初那樣興奮,而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無法像王宇參加工作時那樣來告訴我,我無法告訴王宇。我曾經在城里的一條街道上看到過王衍,王衍騎著自行車和幾個朋友興高采烈地從我身旁急駛而過。

我參加高考并沒有知會家里人,報名費也是向城里一個同學借的。一個月后我有了錢去還給那位同學時,她說:

“你姐姐已經替你還了。”

這使我大吃了一驚。我接到錄取通知后,姐姐為我準備了些必需品。那時我的父親已經和斜對門的寡婦勾搭上了,父親常常在半夜里鉆出寡婦的被窩,再鉆進我母親的被窩。他對家中的事已經無暇顧及,更別說會關心我考不考得上大學。當姐姐將我的事告訴父親,父親聽后只是馬馬虎虎地大叫一聲:

“怎么?還想要讓那小子繼續念書,太花錢了嘛。”

當時,能考上大學是一種榮耀。當父親明白過來,更讓他值得高興的是我將永久地從家里滾蛋,他就顯得十分高興了。我母親要比父親明白一些事理,在我臨走的那些日子,母親總是不安地看著我姐姐,她更希望的是我姐姐去上大學。她知道一旦大學畢業就能夠成為城里人了。

考上大學是全村的榮光。

我如愿以償。戴上了讓我傾慕已久的紅綢大花,也迎來了掀天的鑼鼓,讓村里人的眼神改變成了驚喜與祝福,更收獲了許多羨慕的目光,擒獲了一摞又一摞的禮物。村里依據慣例為我專門放了一場電影,全葫蘆壩的人都來到曬壩觀看為數不多的放映,熱烈地祝賀我即將的大學生涯,也祝福我即將成為城里人。臨近半夜,為了讓我盡快成人,放映員還為留下的大人們放了成人影片,那些性生活的教育片讓這些大人們罵罵咧咧地,但眼睛卻時刻都不得閑地盯著熒幕上那些繾綣的畫面,眼睛瞪得老大卻不舍得放過任何一個瞬間,也讓我對成人世界與育人工程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出發的時候只有姐姐一人送我。她挑著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后。一路上兩人都一言不發。這些日子來姐姐的舉動讓我感動,我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向她表達自己的感激,可是籠罩著我們的沉默使我難以啟齒。直到汽車啟動時,我才突然對他說:“我還欠了你一元錢。”

姐姐不解地看著我。我提醒她:“就是報考費。”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她眼睛里早已儲滿了淚水“好好上學!你完成了我不能完成的夢想”。

我繼續說:“我會還給你的。”

汽車開動以后,我把頭探出車窗去跟姐姐告別。她站在車站外面的樹下,茫然地看著我乘坐的汽車漸漸遠去,很是失落。

時隔不久,葫蘆壩的土地被縣里征用建起了棉紡廠,村里的人一夜之間搖身一變成了城鎮居民。雖然我遠在BJ,依然可以想象出他們那時的興奮和激動。盡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們大概是樂極生悲了。管倉庫的羅老頭四處灌輸他的真理:“工廠再好遲早也要倒閉的,種田的永遠不會沒有飯吃。”

然而多年以后我衣錦還鄉時,在城里的一條胡同口見到羅老頭時,這個穿著又黑又臟的棉衣的老頭得意洋洋地告訴我:

“我退休了,現在已經拿退休工資了。”

葫蘆壩如果還有值得我懷念的地方,顯然是屋前那棵開滿白雪般的梨花的梨樹。當我得知葫蘆壩被征用,第一反應就是對那棵梨樹命運的關心。那個使我唯一感到溫暖的地方,唯一有著心靈寄托的梨樹,我覺得已被人們像埋葬王宇那樣埋葬掉了。

十多年后我重返故鄉時,在一個春天的上午獨自來到葫蘆壩。那時已經成為棉紡廠的葫蘆壩,已使我無法聞到微風里挾帶的那股淡淡的大糞味兒,我也聽不到莊稼在微風吹拂下的輕微的搖晃聲兒,也不會聽到在清晨里那聲聲清脆的鳥叫聲兒。盡管一切都改變得那么徹底,我還是準確地判斷出了過去的家址和那棵梨樹所在的方位。當我走到梨樹身邊時,心不由得猛烈地跳動,我目光瞬間凝固了。

在裹著芬芳的梨花香味兒的春光里,那棵盛開著雪白的梨花的梨樹依然矗立在那里,她宛如白衣仙子般鶴立雞群似的屹立在一堆廢墟的旁邊。梨樹的突然出現,使我面臨了另一種情感的入侵,我激動地扔掉肩上的背包,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到梨樹下,緊緊地擁抱著它已經很粗壯的樹干,那梨樹身軀上的坑坑洼洼使我倍感真實,我抱著它久久不肯撒手。

回憶中的梨樹總是給我以溫暖,我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總是第一個與它分享,我的一次一次的情感經歷也是第一個與它述說。這一次真實的出現則喚醒了我過去的現實。看著地面上堆滿的雪白的梨花花瓣的時候,我知道了梨樹并不是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確切地說,它是作為過去的一個標記,不僅沒有從我記憶里消褪去,而且依然堅守在葫蘆壩的土地上,為的是給予我永遠的提醒。

我遠離葫蘆壩之后,作為故鄉的葫蘆壩一直無法令我感到親切。長期以來,我固守著自己的想法,因為她的酸甜苦辣,嘗盡人間百味;因為她的春夏秋冬,歷經世態炎涼。回首往事或者懷念故鄉,終究只是身處現實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鎮靜,即便有某種情愫隨之出現,也不過僅僅是裝飾而已,更確切一點說,那是我不忍直視的內心深處的渴望,不需要做任何掩飾。有一次,一位年輕女子想套話詢問我的童年和故鄉時,我竟然勃然大怒:

“你管我是哪里人!”

我想逃離曾經被舍棄的孤獨,我想逃離那些愚昧無知,更想逃離我成長中的種種不愉快。

記得倉央嘉措《見與不見》更能夠印證我的得失與悲喜。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里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里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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