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一種學問叫閑扯(1)
- 王陽明正傳:唯心有物
- 趙家三郎
- 5401字
- 2014-12-29 15:10:17
學問看不見但很重要
婁老師研究了一輩子理學,滿腹經(jīng)綸,門人廣博,培訓班開了一茬又一茬,經(jīng)常傳道授業(yè)解惑,但婁老師發(fā)現(xiàn)求教的學生們,真想做學問的不多,應付考試的不少。所以少年王陽明的到來令婁老師極為興奮。他被眼前這個帥得不是很明顯,但很出眾的小伙子深深地吸引了。難能可貴的是王陽明知識面很寬,懂得非常多,提出的問題極為尖銳,往往能切中問題的要害,有種不世出大師之風范。婁老師把跟歲數(shù)成正比的學問,一一與王陽明講授。
婁老師雖是理學家,但他的學術觀點略跑偏,師兄胡居仁曾譏笑其學近似陸九淵。婁老師治學嚴謹,個人道德修養(yǎng)也很高,以“收心、放心”為居敬修養(yǎng)之法門,以“何思何慮勿助勿忘”道德修養(yǎng)為要旨,簡言之,儀表莊重,內(nèi)心坦蕩。婁老師對穿衣打扮特別考究,早上起來,梳洗打扮后,先拜家祠,然后接受家人及學生們的請安。搞得內(nèi)外肅然,培訓班氣氛跟屠宰場似的。但凡有客人來了,婁老師不管多忙,不管客人多急,他都得整飭襟裾打扮得有板有眼的,再去接見客人。對于學問,他旗幟鮮明,喜歡的往死里推崇,討厭的往死里批判。黃宗羲《明儒學案》說:“姚江之學(陽明心學),先生(婁諒)為發(fā)端也。”作為王陽明開導蒙昧使之明理的啟蒙,婁老師絕對夠格。
婁諒是王陽明的思想啟蒙老師,軍事啟蒙老師是他在老家復習科舉時一個叫許璋的人,教他騎射,正是王陽明這項技術,后來救了南昌城數(shù)萬民眾。
書歸正傳,單說婁諒。婁老師先談了一下儒家學術熱點話題——格物致知。把他多年研究的朱學關于“格物”的解釋,通過自己的理解,用兩人都能聽明白的普通話給王陽明上了一課。細心的老師在講課時,會留意學生的一舉一動,以此判斷學生是否對其所講的內(nèi)容感興趣。他發(fā)現(xiàn)王陽明興趣點不在這上面。而王陽明的問題又非常認真,不像開玩笑。婁老師心里揣摩著王同學,這小子對朱學格物都不感興趣,難道他有做圣賢之志乎?想及此處,婁老師猛然一震,若王同學真有此心,只能用老夫壓箱底的本領了。
婁老師輕咳了一聲,以此吸引王同學的注意力,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圣人必可學而至。”他的觀點是說,沒什么難的,圣人可以學到,做到。
此言一出,東張西望的王陽明果然來了興致,急忙問道:“如何學到做到?”婁老師暗自嘿嘿一笑,教了這么多年學,還搞不定你個毛頭小子。話題又繞了回來,很簡單,兩個字——格物!王陽明回過神兒,這不是剛才談論的話題嗎?原來“圣人必可學而至”,剛才沒注意聽,這會兒又不能讓婁老師再講一遍。王陽明面色茫然,懵懵懂懂。婁老師見把他引上道了,繼而舉例說明:“你看我與我先師康齋先生,躬身細務,皆以格物成名。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連你此刻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這就是‘格物’的功夫。”
王陽明微微頷首,有所頓悟。做圣賢,有這想法是好的,但那不是一句空話,單憑思維遨游遠不夠,需要腳踏實地,格物窮理,獲得更多知識,并且身體力行踏踏實實地走。知識就是力量,誠然光有知識不去使用,等于白給;沒有知識瞎去行動,等于白費。兩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
王陽明早年就已確立要成為圣賢的人生方向,如今婁老師給他講的這堂課,使之找到了成為圣賢的可能和方法。這堂課沒白學,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個字,對于王陽明來說足夠了。婁老師的教導將他內(nèi)心做圣賢的小火苗點著了,接下來的人生里,他將用星星之火,燃燒中國思想界的夜空。王陽明雖做不了二代狀元,但他能做思想的祖宗。
思想一變,人的性情也會變,變得非常明顯。回到余姚老家,王陽明變了,往昔那個嘻嘻哈哈調(diào)皮搗蛋讓家人不放心的孩子消失了,他更像一個成年人。受到婁老師的影響,王陽明一天到晚“格物”,冥思苦想,格來格去,也沒弄出個所以然。看來“格物”還真是一件技術活,沒兩下子“格”不出來學問。正當王陽明做著“格物”功課時,爺爺竹軒翁王天敘去世了。
竹軒翁對王陽明的思想影響力微乎其微,幾乎沒有影響,但王陽明的童蒙學識,大部分來自他。生活中,竹軒翁潛移默化地把學識教給孫子,這種教育是無私的也是高明的。他從未板著臉讓孫子背書,愛之不及,何來嚴肅。竹軒翁有一套方法,因人施教,小孫子天性好動,教只能游戲中求得。每次王華收拾王陽明的時候都是他站出來,甘做孫子的擋箭牌。竹軒翁的任務完成了,他能教的東西,不知不覺地教給了王陽明。他相信,天賦異稟的小孫子將來的成就一定超過那個性格嚴肅的狀元兒子。
按照祖制古禮,父母死后,子女須守喪三年,其間不得婚嫁,不得張燈結(jié)彩,不得行吉慶之典,以示哀思。如果朝廷官員的父母親死去,無論此人官居何職,從得知噩耗那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是為丁憂。明朝規(guī)定丁憂(離職)的時間為三年,守喪期滿,朝廷召回起復。這是對文官的說法,武官丁憂不離職,時間一百天為限。如果國家離不開某官員,沒了他就天崩地裂了,朝廷可以強行招丁憂期間的官員回來工作,稱為“奪情”。明代文官奪情起復的主要是閣臣、尚書、侍郎等一些帝國重臣,給他們找個不愿因丁憂而遠離政治中心的借口,譬如張居正。
王華回到了老家余姚,受到家鄉(xiāng)父老的熱烈歡迎。一個地方出大學生容易,出個狀元不太容易。王華丁憂對家鄉(xiāng)的學子們來說是件好事,有什么不懂的,有什么困惑的,可以向狀元請教。王華樂意教人,久而久之,丁憂期間無所事事的日子變得充實起來。再一看兒子王陽明老大不小了,成了家,也該到立業(yè)的時候了。王家世代讀書,何況王華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王陽明將來必然要學而優(yōu)則仕。
守仁格竹,大師起步
王陽明為了應付他爹,裝模作樣地復習,白天看朱熹的《四書集注》等資料。所謂注疏,是對經(jīng)書字句的注解。有的人看書喜歡在上面亂寫亂畫,雅稱批注,寫些自己的理解和心得體會,批得精彩的那就成了另一本著作。將原有著作潤色點綴,形成一種新的文學形式,譬如金圣嘆的金批本《水滸傳》、毛宗崗的毛批本《三國演義》等。有人專門喜歡看批注本,批得好可傳世,還能成為官方教材,《四書集注》就這么回事兒。
朱熹看書喜歡批注,寫得密密麻麻,批注比原文的字數(shù)還多,恨不得把每個字拆開來解釋,近乎變態(tài)。文章貴精不貴多,點到為止即是佳。諸如前文所說的“格物致知”,本來四個字,經(jīng)過歷代學者批來批去,注解繁多,各有說法,搞不懂誰最能接近原意,后世讀者看著迷迷糊糊的。朱熹的批注極為繁雜,當初孔子他老人家說一句話,必經(jīng)過字斟句酌,將事物的哲理高度概括成一句話,結(jié)果朱老師又給拆開了。我們的文化告訴我們有些道理不必說得那么透徹,要不然怎么有“心照不宣”、“心領神會”等成語。縱然朱熹學識廣博,未必能與孔子達到相同的思想高度。
王陽明看《四書集注》覺得沒啥意思,到了晚上,改看經(jīng)、史、子、集,頓時眼界大開,豁然開朗。從此之后,白天看復習資料心不在焉地應付老爹,晚上看課外書,相當起勁兒。有對比才有真相,王陽明看課外書學識大進,回過頭來再看《四書集注》太小兒科了。忽然有天,他看到了朱熹注疏“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他內(nèi)心做圣賢的油燈,又被挑亮了。
前者婁老師說圣人可以學到做到,方法是格物,今者朱熹圣人又說“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看來這個“理”果然是“格”出來的。人家復習,他心不在焉,腦子里一直想著什么是格物,怎么去格物?可能是盯著一物長時間地看,然后從中能看出“理”,看出學問和知識來。有了這種想法,王陽明魔怔了,整天盯著這個看盯著那個看,雙目呆滯,兩眼無神。與他一姓錢的同學如廁時,他也盯著人家看。看得錢同學臉紅耳赤,叱道:“你……你干什么?”
王陽明認真地說:“我在格物。朱子說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錢同學說:“草……”王陽明想到后院有竹子,不如你我同去格竹。錢同學表示欣然同意。于是兩人在竹子前面,一天到晚盯著不放,目不轉(zhuǎn)睛,不知道的還以為王陽明受爺爺竹軒翁影響,愛上了竹子。格物,竊以為是一種窮究事物獲得知識的方法。比如格竹,要知道它屬于哪類植物,生長環(huán)境,綱目品種,以及竹子的生長規(guī)律,這是事物本身的屬性。之后再窮究哲學層面的“理”,譬如竹子在中國人的思想里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文化的象征,歲寒三友之一,君子之代表。按照這種學習方法,時間一長,不成大師最起碼也是個學者。
王陽明與錢同學兩人異想天開地“格竹”,在他人看來他們兩個這就是扯淡。可是人類的文明,都是在看似荒誕的事物中產(chǎn)生的,人類的進步正是由那些古怪、瘋子、閑扯淡的人推動。“格”了三天,錢同學受不了了,主動退出。什么道理也沒獲得,反而累得要死,臥床不起。王陽明對錢同學極其鄙視,我輩少年焉能不具備一點持之以恒的精神。
王陽明繼續(xù)!六天后,他實在堅持不住了,竹子還是竹子沒變成大樹,王陽明還是他自己,只是倒了,大病一場。
病愈后,王陽明才弄懂,“格物”并非盯著什么東西一直看,而是要去思考它的來龍去脈,從中總結(jié)出來道理,收獲知識。可是“窮究事物道理”,難道就一定能“致使知性通達至極”嗎?“格”竹格出病來的王陽明對朱熹的觀點產(chǎn)生了懷疑,無論從思想上學術上這都是嚴重的左傾錯誤。朱熹理學為明代官學,時間久了,思想根深蒂固,讀書人養(yǎng)成了不敢質(zhì)疑權(quán)威的思想惰性。生活在理學統(tǒng)治的精神世界里,敢于質(zhì)疑權(quán)威,那本身就是一種進步。王陽明那貌似不經(jīng)意的質(zhì)疑,已然指引著他邁向了大師之路,然后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王華對兒子不好好復習去格竹閑扯,也沒什么好方法。夜深人靜的時候,王華會捫心自問,王陽明到底是不是他兒子?子與父怎么一點都不像?對這個問題,王陽明也挺納悶的。
該復習還得復習,王陽明收回了心,消停看書,因為鄉(xiāng)試來了。經(jīng)過長時間的復習,王陽明參加浙江鄉(xiāng)試,考中舉人。同年鄉(xiāng)試中舉的還有紹興府慈溪人孫燧、杭州府仁和人胡世寧。所謂“三人好做事”,后寧王朱宸濠造反,胡世寧直諫下獄、孫燧忠義死難、王陽明率兵平之,三人同年鄉(xiāng)試,一同考中,都是浙江籍。在王陽明看來科舉不過如此,稍微一用心就能考中。可是接下來他的表現(xiàn)令人大跌眼鏡,沒想到在科舉面前栽了兩個大跟頭。
穿越到明朝去科舉,六級考試搞死你
王陽明、胡世寧、孫燧等舉人,承載父老鄉(xiāng)親們殷切期望,誰能蟾宮折桂繼而光宗耀祖,誰能金榜題名然后高官厚祿,在此一舉。風蕭蕭兮科舉寒,學子們,上路吧!
科舉之路,任重而道遠,比今日高考復雜。慶幸沒生在明代,否則折騰不死你。有穿越癖的學生千萬別去明代學校,那里不好混。假如你真的一不小心穿越到了明朝,看看下面鮮血淋漓的科舉之路,有個準備先。
中國歷代選官制度不斷變化,由原始社會禪讓制、西周世襲制、春秋戰(zhàn)國客卿制、兩漢察舉制、魏晉南北朝九品正中制,到隋朝時出現(xiàn)了科舉制,這是封建社會最為科學的人才選拔制度。科舉制度源于隋,發(fā)于唐宋,成于明清,尤其明朝達到了頂峰。
在明代做官有四種途徑:第一學校、第二科舉、第三薦舉、第四銓選。學校主要是國子監(jiān),中央一級學院,進入國子監(jiān)即可做官。明初時,朝廷對人才需求量較大,進入國子監(jiān)的學生(監(jiān)生)五花八門,啥人都有。官僚子弟入監(jiān)的叫蔭監(jiān);通過科舉考試的叫舉人,考不上的,入監(jiān)的叫舉監(jiān);投資捐款花錢入學的叫例監(jiān)等等。明成祖以后,監(jiān)生直接做官的機會越來越少,漸漸與科舉合并,所以科舉考試是主流的必由之路。薦舉,類似今天的大學擴招,朝廷除了正常科舉外,還增設恩科,把那些七老八十學習不咋著的,降低考試標準,再考一次。這要考不上,那可真對不起組織的行為藝術了。銓選,指那些對組織有巨大貢獻的,比如招商引資,捐款捐物,或者丁憂起復的,經(jīng)過吏部審查合格后授予官職。這些都是非主流途徑,最直接最權(quán)威也最難的還是科舉考試。
先得上學,弄個學籍,找擔保人(清代需五人聯(lián)保),查查祖宗十八代有沒有黑五類,成分為貧下中農(nóng)為佳。明代各府、州、縣均有公辦學校(官學),此外亦有私塾、書院等民辦學校。凡是報名入學的全叫童生,無論年長老幼。即使號稱人類史上壽命最長,活了256歲的李慶遠來報名上學,也得叫童生。
科舉之路,闖關升級,就從這里開始。第一關:縣試縣試由縣教諭(教育局局長)主持,海瑞海大爺曾經(jīng)當過這個官。多在二月份舉行,童生需出示廩生擔保書,方可參加考試。一般考五場,也有四場的,變態(tài)的達到七場,以八股文為主,貼詩、經(jīng)論、律賦為輔。考上的即有參加上一級考試(府試)的資格。這次考試相對簡單,從穿開襠褲的娃娃到白發(fā)蒼蒼的老青,只要識文斷字,手續(xù)齊全,皆可考試。
第二關:府試府試內(nèi)容和流程與縣試差不多,考試地點換了,在本縣轄區(qū)的府衙進行。
比如杭州府就到錢塘(杭州)去考、紹興府就到會稽(紹興)去考松江府就到松江(上海市松江區(qū))去考。考試錄取有名額限制,錄五十人,分甲乙兩等,前十名為甲等,考中者有資格參加院試。
第三關:院試經(jīng)過前面高強度高密度的考試,刷下去兩批人,童生們終于在暗夜里看到了一丁點希望。院試由省教育廳廳長主持,考中者叫生員,俗稱秀才,第一名叫案首。通過院試僅僅具備了科舉考試的資格,能不能去參加省一級的鄉(xiāng)試,還得看歲考和科考。
經(jīng)過層層選拔,成為生員的,待遇明顯提高。考取生員資格的,即可享受朝廷發(fā)給的每月六斗米的生活補貼,但名額有限,不是所有生員都給。明代規(guī)定縣學生員定二十人、州學生員定三十人、府學生員定四十人。吃公家糧的這幫生員就叫廩生。隨著生員基數(shù)不斷增加,廩生名額也相對增加。增多的不叫廩生,叫“增廣生員”,簡稱增生。另,額外增補吃公家糧的,叫“附學生員”,簡稱附生。各種生員等級嚴明,不同頭銜,大米斤兩也依次遞減。待遇雖然好了,但無法喘息,還得接著考,明代學校里沒有混一說,不整死你,都對不起朱元璋那把殺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