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祁淳安沖喜,禮部行事難得變得雷厲風行,短短三日緊鑼密鼓地籌備郡主冊封禮。
第四日,吉時一至,儀式正式啟幕。司禮官立于太和殿殿前空地中央,朗聲宣告流程。皇室成員端坐高位,群臣按品階次序列于兩側,殿內氣氛莊嚴肅穆。
陳家席位在皇位右下方,陳邱玹身著月白錦袍,身姿端方挺拔,烏發以玉冠高束;而身側的陳悠,一襲緋色流仙裙,裙擺如云霧般輕盈,本就生得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櫻唇瓊鼻,氣質溫婉如蘭。
左席上方家席位處,有人忍不住低聲嘀咕:“陳家這位是?”
旋即,有人回應:“陳家庶女,陳家嫡女早嫁為薛家婦了。這庶女與以寧郡主是閨中密友,自然該來道賀。”
“原來如此。”那起初發問之人恍然領悟。
聞得此言,陳邱玹雙手抱拳于胸前,微微俯身行禮:“宇杰兄,安好。”
方家長子方宇杰見狀,忙側身回禮,只是那笑容之中略顯僵硬:“賢弟,別來無恙。”他目光不經意間瞥向陳悠,干笑兩聲,打起招呼:“這位想必就是陳家三小姐陳悠吧?”
陳悠微微垂首,露出微笑,并未言語,以此權作回應。
方宇杰又寒暄了寥寥數語,便不敢再與旁人議論陳家諸事。畢竟誰人不知陳邱玹的口才,尋常人在言辭上實難勝過他,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尷尬境地。
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鼓樂聲如碎金撒地,十六抬朱漆馬車停在太和殿前。陳悠看見祁淳安扶著車軾,輕盈地跳下馬車,在宮女們的引導下緩緩步入太和殿前廣場,她身穿的郡主禮服,以正紅色為主調,如燃燒的火焰般熱烈而奪目,面料是金線織就的絲綢,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微的光澤,仿佛流淌著歲月的華彩,裙擺長長地拖在地上,如波浪般層層疊疊。
祁淳安雙手叉于胸前,每走的一步都謹慎而優雅,她走到太和殿的臺階前,緩緩跪下,雙手放在地上,額頭觸地:“陛下隆恩,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臣女承蒙陛下厚愛,獲此殊榮,必當忠心耿耿,為陛下分憂,為江山社稷奉獻綿薄之力。”
祁淳安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時,翟衣上的金線鳳凰恰好與殿內蟠龍柱投下的陰影重合。
中書舍人執笏穩步至香案前,展開明黃詔書,聲如洪鐘震蕩殿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古皇恩如浩瀚江海,澤被萬方。朕膺天命治世,惟賢是舉。今有祁氏女淳安,出身簪纓世家,才兼冰雪,德并芝蘭,特晉封郡主,賜號“以寧“,彰其懿行。
祁氏一門,累世忠良,父祈桑東乃朕股肱之臣,滿門盡忠節,三代列朝堂。祁淳安幼稟庭訓,敏慧端方,博古通今,甚合朕心。
茲賜以寧郡主歲俸千鎰,食邑千里,轄淮南。許其治民理賦、勸課農桑,以固邦本。望爾承此殊榮,克勤克儉,上佐朝廷,下安黎庶,毋負朕望。
欽此。
弘化二十三年十月初十”
當中書舍人念出“轄淮南”時,席上眾人神色各異。
“祁淳安?那個孤女?“睿親王妃轉動著翡翠扳指,鎏金茶盞在案上投下冷光,“淮南鹽鐵稅銀占國庫三成,先皇當年連親兒子都舍不得給...“她瞥向階下少女的身影,護甲劃過杯沿發出細響,“陛下竟把這'肥肉'給個丫頭片子?”
鴻臚寺卿的嫡女突然輕笑,珊瑚耳墜撞在胭脂頰上:“這淮南就是郡主的母族,往年送過赤焰軍不少物資...“她故意拖長尾音,團扇掩住的嘴角揚起譏誚,“如今一紙詔書下去,那些鐵憨憨怕是要把家底都搬去'效忠'——這哪是封地,分明是送了支私兵給她。”
方宇杰手中酒杯微微一顫,酒水濺出些許散落在他的手背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妒意。
席尾的幾位年輕官員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而那些與祁家素有嫌隙的朝臣,臉色則愈發陰沉。
陳悠指尖捏緊帕子,胭脂蔻丹在掌心洇出紅痕。殿檐下,王公貴胄們端著茶盞的手何等優雅,卻偏要不讓姐姐拿了好處。享受著他人帶來的安定,卻絲毫不憐惜其子女的遭遇。她望著丹陛上明黃的冊封詔書,只覺那字里行間的“皇恩浩蕩“燙得刺眼——分明是用祁家滿門忠骨熬成的糖,粘住天下人的嘴。
中書舍人指尖拂過詔書上的鎏金紋邊,聲音裹挾著沉香氣息沉沉揚起:“起——“
祁淳安指尖還殘留著方才叩首時觸及青磚的涼意,水袖下的掌心卻沁著薄汗。她聽見自己發間九鸞銜珠步搖輕響,紅寶石墜子蹭過胭脂暈染的面頰。雙膝因久跪微微發麻,扶著膝蓋的指尖暗暗用力,腕間翡翠鐲子順著衣袖滑落半寸,撞在漢白玉臺階上發出清越聲響。
皇帝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著階下女子起身的身姿,思緒不禁飄回到十五年前。那時,抱在襁褓里的小嬰兒,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神溫和,親自緩邁九級臺階,行至祁淳安身前,將印璽遞出。
印璽上“受命于天“的刻紋,精致而莊重,還隱隱縈繞著御書房的裊裊檀香,那是權力中樞獨有的氣息。
祁淳安微微仰頭,目光觸及皇帝眉間舒展的川字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撞在金殿穹頂又落回來,尾音卻穩得像太液池里終年不凍的冰面:“臣女謝陛下隆恩。此生,必以血肉之軀,護山河永固,縱死無悔。”
禮部官員見狀,適時上前,高聲唱?:“冊封禮成,擺宴!”隨著這一聲令下,氣氛變得輕松歡快起來。
左下方一紫衣錦袍公子斜倚軟榻,折扇輕敲掌心。他面如冠玉,眉梢卻挑著三分疏狂,鎏金靴尖漫不經心勾著案幾邊緣。“祁家也在她手上了?“扇骨敲在指節上發出脆響,眼尾微挑時,倒像是聽見了什么有趣的話本,“真是好手段。“
這滿殿峨冠博帶間,敢如此散漫的唯有江連燭。
寧遠侯府的匾額下,他即將承襲開國功臣的世襲爵位,父親的門生能從午門排到西直門外,母親身后的王家藏書樓,連宮里的文淵閣都要借抄典籍。此刻他半闔著眼,任由流蘇穗子垂在肩頭,倒像把金鑾殿當成了自家后園的九曲橋。
一旁被占了席位的何家公子陶舒千弓著腰,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湊到男人跟前:“江世子,為何這樣說啊?”見男人顧著看上面的郡主沒搭理他,趕忙端上一盤葡萄,嘴里不停念叨著:“祁小姐容色傾城,跟天仙似的。誰人不多看幾眼呢。
江連燭眼尾微挑,折扇輕叩下頜,斜睨的目光像冰棱子劃過陶舒千發頂。那廝立馬抬手給自己兩記耳光:“世子恕罪...小的這張嘴,該拿針縫上。“
“縫上?“江連燭忽然笑出聲,靴尖勾住對方腰帶猛地一扯,陶舒千踉蹌著栽進軟榻邊緣,“留著你這張嘴,不就是聽些有意思的?“靴底碾過對方的鞋,突然屈膝踹在他肚子上,力道不大不小,正叫人疼得齜牙,“一邊待著去。”
被踹了肚子的陶舒千卻笑得更諂媚了,忙不迭從冰盤里挑了顆紫葡萄,翡翠碟子在掌心顛得像走馬燈:“世子您嘗嘗這葡萄,西州前幾日上貢的......“
“我倒覺得這祁家姑娘可憐又不可憐的。”江連燭冷不丁說出這句話。
“她還可憐?淮南水鄉那么好的地都給她了!”陶舒千急得眼珠子直轉,“但世子說她可憐,那就是可憐。”
江連燭聽陶舒千扯著嗓子喊“淮南水鄉“,差點笑出聲。他懶洋洋掀了掀眼皮,看那蠢貨急得額角青筋直跳,忽然覺得這金鑾殿的無聊倒也有了趣味——畢竟滿朝文武都在裝聾作啞,只有這傻子會把“眼紅“二字寫在臉上。
“淮南?“他故意拖長尾音,看對方眼睛亮起來,才慢悠悠補刀,“你可知那地兒三年前被倭寇侵擾過七次,去年又鬧蝗災?陛下賜的是'沃土',還是'燙手山芋'?“
陶舒千的笑僵在臉上,像被掐了脖子的公鴨,半晌才憋出句“世子英明“。江連燭閉著眼哼笑,心想這蠢貨總算學會把“馬屁“咽回去嚼碎了再吐出來。
“母親去得早,父親剛咽氣,旁系捧著算盤等著她——“他拖長語調,看陶舒千捧著蜜漬金桔跌跌撞撞跑來,故意將“算盤“二字咬得極重,“祁家那老東西一輩子在外殺人,倒忘了給自己女兒留條后路。“
陶舒千大氣不敢出,見江連燭盯著殿上祁淳安發怔,忙不迭把碟子推過去。卻聽對方冷笑:“皇室庇護?“扇骨重重敲在他手背,“前年赤雁軍糧草不夠,陛下扣了半個月才讓官員發下去,這會兒倒想起給印璽了?“
不過是把她當棋子彈壓朝臣,偏生有人要裝慈悲。
江連燭又踢了踢怔在原地的陶舒千,折扇尖挑起對方下巴:“盯著人家臉看什么?“轉而用扇骨敲了敲案幾,來,給小爺捶捶腿。”
江連燭眉心舒展,嘴角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陶舒千捶腿時偷瞄他臉色,見那抹笑像化開的蜜糖,便知這位爺眼下心情熨帖。
祁淳安再次俯身行禮謝恩,她垂眸退至太子身側席位,余光瞥見階下紫衣身影斜倚軟榻,折扇開合間露出半張似笑非笑的臉。
忽有絲竹聲起,二十八名樂舞伎魚貫而入,她們鬢邊綴著夜明珠串成的流蘇,水袖翻卷時抖落細碎金粉,在陽光下織就流動的霞帔。
殿中燭火與天光交相輝映,舞者足尖點地如踏云絮,腰間銀鈴隨旋身發出清越聲響。祁淳安望著這奢靡盛景,指尖輕輕攥住裙角——一切都將在樂聲中悄然舒展成鋒利的刃。
太子蕭淵著一襲藏青蟒袍,金線繡就的五爪蟒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指尖摩挲著金樽上的饕餮紋,唇角噙著溫雅笑意,眼底卻浮著層淺淡的審視:“郡主今日受封,實為社稷之幸。“金樽輕抬,琥珀色酒液晃出漣漪,“愿郡主常保此志,為宸雁山河添輝。“說罷仰首飲盡,喉結滾動間,蟒紋隨吞咽動作在頸側繃成鋒利的線。
祁淳安執杯的指尖因用力泛白,胭脂暈染的面頰下透出薄紅。酒液入喉帶著燒灼感,金杯重重磕在案幾上,驚起細塵:“謝太子殿下期許。“
喧鬧聲中,銀絲百花裙如流云漫來。衛家女郎腕間的珊瑚珠串叮當脆響,未等祁淳安再次起身便執起酒壺斟滿:“早聞以寧郡主酒量驚人,今日可算見著真章了!衛家小女衛千凝在此恭賀郡主受封!“她仰頭飲盡時,珍珠耳墜掃過泛紅的面頰,露出頸側那顆朱砂痣。
采寒在旁小聲提醒:“這是衛家大小姐。”
緊接著,月白色錦袍公子持鑲玉酒杯上前,躬身行禮:“恭喜郡主獲此殊榮,在下敬您一杯。”
“衛家旁系長子。”采寒低語。
玄色長衫公子舉杯道:“郡主才情出眾,德行兼備,此番冊封實至名歸,愿您諸事順遂,喜樂安康。”
“衛家次子。”采寒聲如蚊吶。
其余世家子弟紛紛附和:“郡主風姿卓越,日后必定榮耀無限。”
祁淳安微笑起身,抬手輕點示意:“多謝諸位美意。”
祁淳安剛送走一批人,便見那抹紫衣漫不經心地晃著折扇走來。
“以寧郡主。”他拖長尾音,折扇“嘩”地展開遮住半張臉,露出的鳳眼瞇成狡黠的線,“恭喜啊——”扇尖挑起她腕間翡翠鐲子,“這鐲子襯你今日的步搖,倒像把刀鞘配新劍。”
這人是誰?怎么那么,那么騷包?!
祁淳安向采寒投去眼神,沖那人挑眉,問道:“閣下是?”
周圍人霎時屏息。祁淳安望著他,只聽折扇后傳來低低的笑聲,像碎冰撞在玉壺上。
江連燭撤扇,偏頭,一字一句說道:“郡主連救命恩人都忘了?”鳳眼微彎時,眼角那顆朱砂痣跟著晃了晃,“三年前梅林刺客的刀,可是替你擋過的。”
采寒猛地捏緊祁淳安袖口,聲音發顫:“這是...寧遠侯府江世子。”周圍貴女們竊竊私語驟然變成壓抑的抽氣聲,有幾人甚至下意識退后半步——誰不知道這位爺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連太子的幕僚也敢搶,此刻卻偏要在這太和殿前,與新冊封的郡主算起舊賬。
“原來是江世子。”她忽然展顏一笑,步搖上的珍珠流蘇掃過他手背,“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不如世子開個價?”周圍倒吸冷氣聲更響了,陶舒千在人群里急得直搓手,卻見江連燭神色認真地思考著。
“這小爺還沒想好,郡主先欠著吧。”江連燭舉杯與她相碰,酒液在盞中激起細浪:“祝郡主永遠平安健康。“說罷仰頭飲盡,喉結滾動間,祁淳安望著他轉身時紫衣翻卷的弧度,忽然發現他喝的是自己的酒杯。
終于又送走一個。祁淳安也不敢坐下,怕有人再來敬酒。幾輪敬酒后,祁淳安偷偷倒了不少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