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御珠

狄公瞪眼看著神情激動的寇元良，拍案怒斥：“膽大包天的家伙！我已經(jīng)給你機(jī)會從實招來，你竟然還敢用什么御珠這類的無稽之談來誆我！當(dāng)我還是孩童時，就從奶娘那里聽說過這個故事！黃口小兒皆知，御珠一事只是口舌傳聞而已！”狄公氣憤非常，惱火地捋著自己的髯須。

寇元良反身坐回椅子上。他用袖子擦了擦汗?jié)竦念~頭，認(rèn)真說道：“小民對天起誓，句句屬實！瑿娘曾親眼見過，那珠子足有鴿蛋大小，珠圓玉潤，通體泛白，還有幽微的珠光閃閃，簡直令人過目難忘！”

“既是如此，這種稀世珍寶又如何會落到董邁之手？他還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

寇元良上身微傾，連忙答道：“他是從一個窮苦老嫗?zāi)抢锏玫接榈摹Ｄ抢蠇炘投~住得鄰近，董邁對她頗為照顧，老嫗臨終時便將御珠贈與董邁，以謝多年幫助之恩。彌留之際，她已經(jīng)沒有其他親人，這才敢將她家族上下兩代終身守護(hù)的陳年密事透露給董邁?！?/p>

狄公嘆道：“這么說來，這家人身上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你便仔細(xì)道來?！?/p>

“稟令君，此事雖然聽起來離奇，卻是千真萬確。這位老嫗的外祖母曾是宮女，還是在皇后宮里當(dāng)差。她的母親只有三歲時，跟著外祖母在宮里生活。那年，恰逢波斯國向太上皇也就是當(dāng)今圣上的祖父進(jìn)貢了一枚舉世無雙的名貴珍珠，太上皇便將此珠作為生辰賀禮賞賜給了太上皇后。這件奇珍異寶在后宮引起了巨大轟動，所有嬪妃都聚在皇后的寢宮里，恭賀皇后圣眷盛隆，伉儷情切。在寢殿外玩耍的小女孩聽到屋內(nèi)人聲涌動，也溜進(jìn)去看熱鬧，只見一枚寶珠放在一張條桌上，下面墊著織金軟錦，分外奪目。小女孩抓起珠子含在口中，跑到門外，準(zhǔn)備拿到花園里細(xì)細(xì)賞玩。當(dāng)宮中發(fā)現(xiàn)御珠失竊，皇后立即召集了太監(jiān)和后宮侍衛(wèi)。所有宮門都即刻落鎖，每個人都被仔細(xì)搜查一番，卻唯獨漏掉了花園里隨處跑動的小女孩?；屎笞顬椴乱傻乃奈诲鷭灞换罨羁酱蛑滤溃€有幾十個宮女受盡了酷刑折磨，御珠卻始終沒有找到。當(dāng)晚，宮中便任命兩位御史大夫，專門主持徹查此案。”

寇元良說得臉頰泛紅，因為這件久懸未決的舊案即將被揭開而激動萬分，仿佛暫時忘記了悲痛。他匆匆飲下一口茶，接著說，“第二天早晨，宮女發(fā)現(xiàn)女兒嘴里好像在咕噥什么東西，還在責(zé)怪女兒又偷食罐子里的糖果，結(jié)果女兒炫耀似的吐出一枚珍珠，宮女一看，簡直嚇得魂飛天外。如果她現(xiàn)在交出珍珠，即使說出真相也是必死無疑，因為已經(jīng)有四名無辜嬪妃代其受過，她們賠上滿門性命也無可補(bǔ)過。于是她藏好御珠，打定主意要對此事守口如瓶。

“宮中的調(diào)查持續(xù)了數(shù)日，連大理寺寺卿來協(xié)助辦案，仍是毫無頭緒。太上皇頒下御令，但凡有人能破獲此案，必有重賞嘉獎。一時間這樁密案傳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關(guān)于御珠的下落也生出各種揣度，但那珠子就像石沉大海，此案終究是一無所獲。

“那宮女將御珠藏匿了一輩子，直到油盡燈枯之時才將它傳給女兒，也就是那老嫗之母，并命她就地起誓，要永遠(yuǎn)保守這個秘密。后來那女子嫁給了窮苦的木匠，一生過得清貧如洗。令君可以猜度，他們夫妻二人所處的困境！他們雖然手握絕世奇珍，但卻毫無用處，窮極一生也未能變現(xiàn)，更別提享用了。因為沒有任何商鋪敢染指此物，若是有人得知御珠的下落，必得報官，那全家人茍且偷生的性命又是保不住了。因為他們不僅連累四個嬪妃無辜枉死，還犯了宮中大忌，竟敢夾帶私藏，此等大過必會三代九族同罪。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忍將此寶物棄于絕境或用其他方式損毀，而是就這樣背負(fù)沉重的包袱艱難度日，雖是無價之寶，卻也是無形之枷，獲寶如此，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后來到了董邁鄰居老嫗這輩兒，她的夫君很早就過世了，盡管她只能靠替人漿洗來討生活，也從未對人提起過關(guān)于御珠的只言片語。直到所有親戚都不在了，她自己也病入膏肓，她才把珍珠拿出來交給了董邁?！?/p>

寇元良言罷便陷入沉默，只用熱切的眼神望向狄公。

狄公沒有表態(tài)，他想，曾有許多聰慧之人絞盡腦汁也未能將此懸案查個水落石出，說不定事情真相果真就如此離奇卻簡單明了。當(dāng)日，太上皇后被一眾宮嬪前呼后擁，她們?nèi)忌泶捫溟L袍，行走時裙擺曳地翻涌，誰會刻意留心還有一個孩童穿梭其中？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也有可能只是一個精心編造的托詞，為這御珠的來路不明開脫罷了。狄公沉默良久，淡淡問道：“董邁為何不將御珠交還給宮中？朝廷官員會輕而易舉地查實那老嫗的底細(xì)，如果她真是當(dāng)年那位宮女的后人，朝廷定會對董邁大行封賞，不知要比你這十根金條多出多少！”

“令君細(xì)想，董邁在濮陽無根無系，只是一介浪蕩書生，他擔(dān)心官府信不過他，反倒將他視作賊人嚴(yán)刑逼供。因此，他倒不如從我這得了錢財更為穩(wěn)妥，十根金條也可使他瀟灑度日，而我，自會將這件隱世已久的珍寶完璧歸趙，獻(xiàn)給當(dāng)今圣上——這好歹也能算是小民的一點功勞?！?/p>

狄公未置可否，心下狐疑地端詳著寇元良臉上看似忠良的表情，對他最后所說的“完璧歸趙”并不信服。狄公猜測，饒是如此，寇元良也多半會將御珠據(jù)為己有，在余生里偷偷把玩，畢竟像他們這樣狂熱的收藏家在面對珍玩之時往往會露出寡廉鮮恥的一面。他冷冷說道：“虧你還覺得這種安排甚是穩(wěn)妥，我卻敢說，如此重要之事，就憑你隱匿不報，便可治你個助紂為虐之罪。你本該一早向我說明瑿娘告知你之事?，F(xiàn)在朝廷的重要寶物不知所終，你也難逃干系。但愿它只是一時丟失，我們還有機(jī)會能彌補(bǔ)。我必將不遺余力追查兇手并找回御珠。到時候也有可能發(fā)現(xiàn)珍珠原是贗品，而整個故事就是一個騙局——若是那樣，倒還是你的造化！”寇元良欲言又止，似有許多話在喉頭打了結(jié)，狄公卻并不理會，驀然起身道：“還有一個問題，你可知董邁是否最近修葺了廢宅的亭閣，專門用來存放古玩？”

“回令君，小民從未聽說過此事！而且我敢說，瑿娘也并不知情?！?/p>

“我知道了，”狄公說著話便向門口走去，卻見敞開的門扇旁站立一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端正，狄公便定住腳步，未再上前。

寇元良快步過去，伸手搭住女子的手臂，柔聲道：

“金蓮，你尚未大好，趕快回房歇息?！?/p>

女子對寇元良的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狄公走近看到她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jì)，面容嬌艷，鼻梁高挺，一張櫻桃小口和細(xì)彎葉眉十分精致。美中不足的是，那張平靜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一雙晦暗的大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她身穿一件黑色絲綢羅裙，水袖拖尾，寬大的腰帶襯托出她纖細(xì)的腰身和勻稱的胸部。她那光滑的頭發(fā)梳得筆直垂下，只有一側(cè)頭發(fā)上裝飾著金絲掐成的小蓮花。

“請令君見諒，我夫人有些神志不清，多有得罪?！笨茉紓械卣f，“幾年前，她發(fā)過一次腦熱病，便變得神思恍惚。大部分時候，她都深居簡出，若是獨自出去，保不齊就會受傷。今晚定是婢女侍奉不周，讓她溜出了房間，哎，瑿娘久久未歸，連下人們都沒有了主心骨……”

寇元良俯身對夫人說了幾句哄寵安慰之語，但金蓮卻并未有任何反應(yīng)，仍是定定地看向前方，抬起纖纖玉手，茫然地摸了摸頭發(fā)。

狄公憐憫地望了那古怪女子一眼，便對寇元良說道：“你好生照顧夫人，我自去便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