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訓永遠都會記得這天。在這個如往常一樣他不學無術的一天里看到的一切。

這天他的父親又來學校里為他逃課的事向班主任道歉。

“這個月都第幾次叫你爸來了！”班主任氣憤的沖蔣訓吼道，扭頭又轉換成哀怨的面色對著一個留著平頭頭發花白身材瘦弱的中年人舒緩了些語氣：“說真的，蔣孝進同志，我都不好意思通知你了，畢竟你隔了這么遠，幾十里路，我真的不愿意讓你跑這么一趟來被我罵或者被這小子氣著，但我沒辦法，作為老師我只能說服教育，其他的事，只能看你們家長怎么教了，不要太溺愛孩子，很多時候愛子如害子。一般情況下母親溺愛孩子就算了，要是父親再溺愛，不管管，那還有誰能教好孩子？我也是做家長的，我的兒女要是太過分的話我早就讓他們知道棍棒底下出好人了！”中年人手里攥著帽子低著頭連連稱是，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上隨著他頭的抖動一閃一閃的，好像在給老師抑揚頓挫的話語伴奏，一旁的比父親高半個頭的蔣訓則面無表情默不作聲，雙手半握拳的放在大腿兩側。

大概罵到了食堂吃飯的時候，班主任收起了還抖動的指著蔣訓的手，順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后冷漠的說：“走吧，吃飯了。”

蔣訓聽完轉身就走，不顧身后的父親，而蔣孝進則趕忙向老師遞了煙又道了謝，寒暄幾句后快步跟了出去。

“訓娃，你等哈，我有話說。”蔣孝進邊小跑邊揮手喊著蔣訓。

已經走到操場的蔣訓停下后轉身不耐煩的看著這個就體型來說不像他父親的男人。

見他停下，蔣孝進跑得更快了，到了蔣訓面前，他掏了掏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的口袋，把幾塊零錢拿出來遞給蔣訓，蔣訓擺手表示不要，他便把錢塞進了蔣訓的校服口袋。

“老師的話要聽，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伙在一起，你現在還小，很多事都還不明白，不要想著跟大人作對，好好學習，我就是讀書不多所以才只能下傻力，你看看你老師，坐到那里說幾句話就可以領錢，好安逸嘛。”蔣孝進苦口婆心的說著，蔣訓聽了但沒聽進去，只嗆了一句：“你說你下傻力，你下過多少力嘛，年輕的時候光想著賭錢，還不是靠媽掙錢，把媽累死了，你才曉得努力了，現在還要你教我？反正你越累我越高興，要不是不能出去打工，我早就不想認你了，看到你就煩。”雖然這是蔣訓自從母親死后對父親說過無數次的氣話，但也是他的心里話。盡管有時看到父親勞累的樣子他也感到心酸，但一想到母親辛勞時父親卻在牌桌上昏天黑地的玩，他就又覺得這是父親“罪有應得”了。所以他有了看到父親越難過他越釋懷的“病態”心理。

在他所受的教育里一直都是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他也一直嫉惡如仇，所以即使那個惡是他的父親，他也不想讓他父親好過。

盡管蔣孝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話了，但這樣的話語還是像匕首一樣扎進他心里，讓他滴血，他只覺得胸悶，有點喘不上氣。他無力反駁，妻子是因為積勞成疾去世的，自己之前的懶惰確實是她勞累過度的直接原因。他也覺得很對不起妻子，所以在幡然醒悟那天，他甚至想自我了斷隨妻子而去，但還有兒子要養，不能再不負責了。所以他一直努力賺錢想養好兒子。有時候周圍一起工作的人看不起他，兒子每次看到他都鄙視又憤恨都讓他默默的問自己“這值得嗎？他們都那么討厭我，我的努力他們應該是看到了，但他們對我的態度還是沒有改變，還是看不起我，我一心付出的兒子也這樣，我還有什么奔頭。”但他只這么想想便又繼續努力賺錢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堅持。

“明天我在鎮上正好有活，今天來了也不用我明天早起了，我今天晚上去附近的旅店睡，你好好學習好好休息，別省錢，該吃就吃，實在想上網了也別翻墻去了，忍忍，到放假了我給你買臺電腦。”蔣孝進仿佛沒聽見蔣訓的話一樣，對兒子和顏悅色的說著。

比起懶惰，蔣訓更恨父親變勤快了，因為他本可以把自己的不幸都歸到父親的懶惰上，然后自己找個理由外出打工徹底逃離這里的。但近幾年父親變勤快了，所以他每次對父親的責罵都使自己受到良心的譴責，因為現在父親做得無可指摘了，自己倒像是找好人毛病的壞人。

蔣訓感到有些愧疚，低下了頭，不好意思看父親。

“背別駝著，男子漢就要抬頭挺胸嘛。”說著把蔣訓的背拍直，然后說自己走了，蔣訓小聲的說了聲“哦”

看著那個瘦削男人的身影越來越小，蔣訓想到了朱自清那篇《背影》，我的父親沒那么偉大，他自嘲的笑了笑，然后掏出另一個口袋里的兩張紙，一張是滿分一百但他只考了六十的數學成績單，一張是前桌約他晚上一起翻墻上網的小字條。

平常他都不會猶豫的，但現在他分心了，已經是初三畢業前的最后幾個月了，自己現在的成績是考不上高中的，如果考不上確實可以像自己夢想的去外面打工了，但一想到這，他反而害怕了，而且想到這次父親更加瘦削的背影和花白的頭發，他更覺得不該這么做了。但這時又一個聲音在說：“他這樣是活該的，你過的不好就是他害的，就應該這樣越過越爛，他才越有愧疚感，他難過了，我才開心。而且現在成績都這么差了，沒什么提升的可能，還不如趁打工前好好的玩玩游戲，以后打工了還可以邊賺錢邊玩游戲，多痛快。”這聲音沒有堅持多久。蔣訓內心深處一直隱藏著的進取心突然迸發了。他不是一直都這么叛逆的，他從小就是個聽話懂事努力學習的人，他記得他從幼兒園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但都是因為母親的死，讓他放棄了學習，他一直以來想的都是好好學習，將來掙錢孝敬母親，但母親沒有了，一切努力都沒有了方向，他也不想讓什么都沒做的父親得到別人的夸贊，說他生了個好兒子，所以用這種叛逆的方式來報復父親，他想讓父親來承受這種他唯一能給予的懲罰。所以當他被周圍人遠離被老師恨鐵不成鋼的責罵時也滿不在乎，對他來說，看到父親同樣被人看不起，被老師罵就足夠了。

前幾年他不在乎考得怎么樣，或者被老師怎么罵，但現在，距離畢業僅有的幾個月，他產生了深深的危機感，他怕自己真的只能跟那些混跡在網吧里的人一樣了，他并不喜歡那類人，所以每次去上網都離染發紋身的人遠遠的，實在沒位置了，他寧愿不上網也不靠近他們。如果考不上高中，自己免不了要跟那類人打交道了，他對那類人的厭惡超過了對父親的厭惡，所以他決然的想著“一定要考上高中，他在心里想著，今天是最后一次，今天上完網就好好學習考高中了。父親那邊到時候說沒考上就行了。”

蔣訓沒吃晚飯，在小超市買了幾個面包，他準備等晚上餓了在網吧一起吃，這樣能省頓晚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