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鴉啼,驚雀飛。
葉芫從重重夢魘中掙脫,顫著睫羽悠悠轉醒。
腹中空空,身上被重,汗也涔涔,動彈不得,疲累不已。
睜眼數次,才明自己躺在芳澤殿里。
沒錯,是芳澤殿,畢竟那喜慶的紅紗帳,誰日日用,還要當做床帳掛?
除了被道士強調的,用紅色打點屋子的自己,誰還這般離譜,掛著紅帳在床?
略一思索,不過自己眉眼,一兩分想像,便引了人不舍。
至于那位血親兄長,定是金礦出事,利益牽扯。
少了招兵買馬的固定資金。
急了。
又怕自己發現后,斷他活路,再無緣皇位權勢。
竟瘋到私闖岱淵,私面皇后,跟殺母仇人做起了弒殺兄弟的勾當。
真是沉不住氣。
“哥哥,你真是用心良苦??上Я?,我從不是你眼中的乖弟弟?!?
“小心,你的相,空門大開,是想早早了了這局嗎?弟弟便不遂你愿,讓那群吸血的蛀蟲也入局吧,看看誰的勝算更大?!?
思考間,帳簾掀起,陌梅雙目紅腫,似桃兒般,卻仍然含著淚。
沉默著將葉芫慢慢扶起,墊好背后軟枕,再掛起帳簾,從小桌上端來溫茶,一點一點喂了。
也不多問,匆忙轉頭間,袖子在面上囫圇擦著,結果越擦越多,哽咽聲響不止,紅著耳朵就丟下病人跑了。
殿內暖融融的,葉芫只著單衣,卻也是讓汗濕透了,貼在孩童身上,愈顯得孱弱,叫人多看一眼都覺心疼,忍不住淚下潸然。
葉芫被陌梅的舉動嚇到,這才從思慮里掙脫,瞧著慌張跑遠的人,又不免心情舒暢。
“這世間,多少還有人關心自己?!?
月華如水,任夜風吹皺,漣漪微起,婆娑疏影闌珊。
墨發如瀑,綢衫輕薄,瑩瑩月下玉琢人。
憑欄,聽風起落,觀月行跡,思故里,念至親。
裊凝殿的樹上,凌司塵披著氅,端坐,閉眼假寐,腦中來回想著葉芫,不知如何止。
夜深,月明,寂寂無聲。
冷香隨風,四溢,淡去,無跡。
卻偏偏,風聚攏了,全飄向樹。
樹上人睜眼,月光朦朧里,一人憑欄立,墨發如瀑。
真真切切,心動如鼓,驚起一樹棲鳥;永懷難忘,月色如水,回眸溺醉一生。
葉芫實則只是轉頭,瞧著樹上驚起的飛鳥,孤零零的沉入夜色,遠走,無處可歇。
無端感到悵惘,心也空蕩蕩,飄在月光里,沉在暗夜中。
佩玉叮當,笑聲爽朗。只見來人暗玉紫蒲紋狐皮氅,內卻是素衣碧玉絳,紅繩系玉笛。
‘’爾爾,安好?”
葉輝挑眉,笑意溫柔,上下打量自家六歲的幼子,極為自然地解下氅衣披在葉芫肩上。
奈何衣太大,人太小,柔順的氅像流動的夜,愈發襯出小孩的秀氣。
遠山黛,桃花眸,巧玉畀,花瓣唇。
眉雖細長,卻不帶半分女氣英氣十足;哞雖極美,卻盛著暗夜不折一絲光亮;玉畀精巧,靈動十分卻又平添清冷;唇雖女氣,卻因總總病氣纏繞粉白破碎。
凌司塵真真呆了,竟忘了呼吸,直憋到眼前發花,這才覺人已被高大瘦削的男子擁入懷中,只余墨發幾縷,在夜風里飄揚,訴說葉芫不多的無助。
回屋,陌梅送粥,繼而藥浴,同并床褥換新,炭盆移近,再是葉輝哄睡,重溫夢中曲。
夜色幽,人心亂,樹上飛雀無處棲。
第二日,雞鳴時,書箱拾輟歸學堂。
宮道漫漫,馬車間行。一芳澤,二裊凝,燈籠光暖,馬兒蹄急。
葉芫細閱兵法,點圈批注;凌司塵瞌睡正香,哈欠連天。
檐角風鈴晃啊晃,暖風縷縷故鄉來。
早早到學堂,年輕的李先生也才剛剛下驢。
這人是去年的狀元郎,世人都說寒窗苦讀十余載,不為名利也留名,這人卻甘愿謝絕帝王的安排,只謀求一個宮中學堂講師的職位。
自古帝王多疑,這書生卻仗著極佳風評和干凈家世在帝王的猜忌里反復蹦跶,真是奇怪的緊。
雖殺不得,自討苦吃的書生可專門留了帝王發泄怒火的空間。
自鄉下來,無父無母,衣百家布,食百家飯。
世人也只知這孩子文殊降世,一直聰穎的緊,神童之稱就沒撤過,人還長得白皙俊朗,身姿似竹,文雅至極。
打聽人身世,想要拉攏人的個懷心思的官員們也只能查到。
這人在破廟自己個兒畫竹賣錢,名聲還不小,錢也只是買些書,多的就救濟鄰里百姓,只靠百家飯養活自己。
據說,是破廟里的老乞兒,把襁褓中的他從河里撿回,賜名李芏,養了幾年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一個孩子在破廟里獨自活著。
算著后來十余年,李芏比和尚還和尚的書生行徑,人人見了都會嘆句苦命,身世可謂不清白。
來了京都,不謀高官厚祿,更氣得龍顏不悅,辦事的下人們自是明白。
手腳多多,宮里宮外都給人使了不少的絆子。
克扣俸祿,私換官寨,更是連馬車都扣了,只給匹病歪歪的驢子。走在街上,不知曉的人還總總以為他是個俊朗的貨郎,租他的病驢來馱東西。
這狀元郎也不惱,幫人送了貨,病驢子沒了,人給足了銀錢賠償。
他卻又自個兒買了驢,下了學,出了宮,換上布衣,專門送貨去了。
行徑瀟灑,卻氣得寒門書生聯合朝堂上附庸風雅的文官參了折子,直直遞到皇上面前,看得凌昆哭笑不得,就連葉輝都覺這人有趣,多次問葉芫有否遇見。
晨光熹微,灑在淺青的官服,立在在漆紅的學堂門前,左手牽驢,右手提衣。
好不肆意灑脫。
初見,凌司塵瞧著李芏的驢,打著哈欠說道:‘’厲害啊,騎著驢就進了宮,不愧是我們的先生啊?!?
小不知人心,以為笑著就是接受。便再不講禮數,短腿快跑幾步,扯過先生手中細繩,胡亂給拴在樹上,直接爬上驢背玩耍,未經應允。
葉芫瞧著李芏的笑,心中十分不適。這笑容太像面具,不帶一絲人氣,竟像是那廟里塑的泥像,冰冰冷冷。
李芏也察覺有人盯著自己,稍斂了斂笑,對葉芫微一頷首,輕佻了眉,溫柔問道:
‘’臣聽聞,前些天北郊的荒廟被殿下重修葺了,現下靈的很,香火又積攢不少,那香爐合該換新了。小殿下還專門把功德箱擺在了廟外十里處,方便遠行客積福。真是不凡啊?‘’
這人心思真細,怎就盯著那爐了?
他究竟入宮為何?
葉芫壓下心中疑慮,暗暗祈愿計劃要順利,也笑著回答:
‘’先生謬贊,學生也折服您的墨竹畫技,不僅傳韻,還救濟鄰里,比起功德箱,您的功德可是寬廣蓋涵了蒼生,學生自愧不如,還望老師指點了?!?
微微彎腰,禮數周全,盈盈笑意,暗波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