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尖兒渾如刀筆,契刻下橫斜不一的裂紋,這些裂紋交織成網,彼此勾連。
灰衣老道士相信在這慘死烏龜的遺骨上,命運已經留下了足夠的痕跡。
收回被火烤著的手臂,臂上毫發無傷,他細心擦拭著龜甲,去除篝火留下的炭跡,端詳上面的裂紋。
“老爺子,人我給你帶過來了。”
老道“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就再也沒有更多的反應。
陸杞和白先生對視了兩眼,后者露出苦笑。
半盞茶時間過去,老道士嘆息一聲,空著的右手向木堆上的火焰輕輕一抓,焰光頓消,青煙裊裊,只有老道手指縫隙里赤光外漏,紅彤彤一片,但轉眼間也被他掐滅了。
“陸杞……是個好名字。”
灰衣老道白眉白須,頭發里卻還摻著一些黑發絲,面容很是清瘦。
陸杞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這不是他的本名,他四歲開始流浪,這一世的本名早忘了。
“陸”是他上輩子的姓,“杞”是進入武館后,武師們給他取的,立個報效家國的好志向。
“那天夜里,你也在心淵宗的大船上吧。”老道輕笑。
“這也是你算出來的?”
老道士捏著龜甲,從被雨水淋濕的大石頭上站起來,道袍上竟然沒有半點濕印。
他緩緩開口:“那時我正在岸上。”
一旁的白先生補充道:“那天我也在船上,沉船的時候,就是老爺子救了我。”
陸杞點點頭:“所以老道長故意讓你在茶館說書,就是為了釣我?”
白先生嘿嘿地笑著,摸了摸鼻子。
“敢問老道長特意見我,到底是何事情?”陸杞沉吟道。
“主要是想見見你,做個交易。”
灰衣老道手探進袍袖里,細摸了一陣,掏出一塊慘白的小墜子,拋給陸杞。
墜子捏在手里,似帶著一團濕氣,又冷又潤,陸杞仔細看去,卻又不見手上有什么水漬,只有墜子表面用刀鑿出了一片蠅頭小字。
他疑惑問道:“這是什么?”
“龍骨制成的小物件兒,能夠瞞騙心淵宗的魂蛾和大齊仙司的驗心術。”
陸杞陷入沉默,畢竟天上掉的餡餅往往硌牙。
他想不通自己一個初入煉氣的小蝦米,怎么會被眼前這個神棍盯上。
一見面就送禮,玩兒得這么大……這是想要我的命啊……
陸杞冷冷開口:“和[百相鬼]有關?”
老道士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整個杞國,除了天上的事兒,其余的全和[百相鬼]有關。”
陸杞有些不明所以。
“這[百相鬼]到底是何物?鬼還是精怪?”
“是鬼——”老道頓了頓:“也是命數,追求仙道的某些人會斬斷自身的一截命運。”
“這些命運彼此糾纏,混為一體,誕生出如同幽鬼一樣的靈智。因為囊括了種種命運、眾生百相,故而稱之[百相鬼]。”
“啖魂狗和朝廷尋索的那些,就是[百相鬼]受傷后從身上剝落的命數——[相]。”
陸杞心里一動,忽然又問:“得了那些[相]會怎么樣?”
“你覺得呢?”
灰衣老道玩味地注視著他。
陸杞驀然想起那負劍的陶像,蟄心頭的清光、風雨囂然的怪夢,這讓他有些恍惚。
”看來你猜到了些。”
老道士擲出那副火灼過的龜甲,陸杞伸手接住。
他看著手中龜甲,上面裂痕紛雜,橫橫斜斜,宛如夢中河水的湍流。
“我剛剛占卜的不是別人,正是你!”
“明明是火烤出來的裂紋,其紋路鋒芒處卻如同利劍劃刻,蕭瑟煞人。”
聲音雖然蒼老,陸杞聽著卻震耳,如同黃鐘大呂在那嗡嗡發鳴。
“這是劍俠命。”
他斷言道:“你最近命數有改,是[劍客]落在你的身上了。”
“呵……空口白牙,我又如何相信。”
陸杞低低笑了一聲,其實他已經信了七八分。
“這種事情最容易驗證,只要你握一握劍,立馬就能分辨,因為改了命數,所以自然而然便會有相關的天賦。”
灰衣老道士指著一旁的白先生。
“白子潮,他得的就是[說書人]。”
陸杞轉頭盯著白先生,有點恍然:“難怪你書說得那么好。”
白先生先謙虛了一句:“哪里哪里,是東哥寫的好,本來平時呢,我只是喜歡說話……”
眼見他又要滔滔不絕。
灰衣老道士這兩日沒少被這位說書先生嘮叨,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打斷道:“所以這是在尋求合作。”
陸杞低頭撫摸著手里的龜甲,指尖摩挲過一處又一處劍痕般的裂口。
他問道:“道長,你也得到了[百相鬼]?”
老道頷首。
“[相師]。”
“這么說來,老道長此前也是破了胎謎?”
“不是破了胎謎才會吸引[百相鬼],而是得了了[百相鬼]之后,自然而然便會覺醒前塵記憶。心淵宗就是依靠這點來追索的。”
陸杞心里有些預感,他低聲問道:“那么,道長你口中的合作是……”
灰衣老道抬頭看向雨后的天空,那里除了白茫茫的云海,就只有偶爾的落單雁影劃過。
他呢喃道:“同啖魂狗和朝廷爭[百相鬼]。”
……
篝火熄滅后的煙氣已然散盡,陸杞瞠目結舌,拒絕了這個神棍。
這是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大坑,在腦子沒進那么多水的情況下,他是不會往下面跳的。
灰衣老道聞言嘆息了一聲,他也不惱,那枚龍骨墜子依舊送給了陸杞,權且作為誠意,他只要求陸杞再多思量一下,將來如果改變了主意,隨時歡迎陸杞。
因此陸杞沿著官路回到了淳城。
他沒有先回到了那一間門板禁閉的藥鋪,而是在城西找了一家鐵匠鋪,買了一把尋常鐵劍。
黃昏將盡的院子里,天光頹暗,如鉤殘月從東方升起,卻連墻角的雜草也照不清,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
一兩只蝙蝠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飛來飛去。
陸杞握著劍,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他心里滋生。
他橫起劍身,低頭看去,青幽幽的劍光躍上眉間,陸杞在劍上看見了自己的眼睛。
劍光一現,倏閃即滅,兩只蝙蝠迎著晚風翩翩,忽地歪了翅膀,如同秋葉般墜了下來,裂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