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和區，利爾普頓碼頭。

蘇野蹲在船艙內，將那只剛打撈上來的黑色袋子解開，拉鏈剛拉下了一條小縫，一股濃烈的尸臭味頓時就竄了出來。

死者是女性，年齡大約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尸體已經在河水中浸泡了太久，呈現出巨人觀的模樣，皮膚和肌理已經完全腐爛了，內臟從里面漏出來，隱約能看見被尸氣脹滿的小腸。

在其胸口處鑲嵌著一根黑管，里面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蘇野換上手套，將死者手臂間夾著的圓形鐵片捻了出來。

將血水和組織液擦干后，能看到上面刻著【03區7702】的字樣。

“和上面反應一聲，東西被人拿走了，運件的‘人車’確認死亡。”

蘇野對一邊的溫青說。

人車是一些行業的黑話，指的是作為容器來運送違禁貨物的人，這些人的身份都不太好查，因為他們基本都是黑戶，不然也不會走上做人車的這條路。

“偷東西的家伙應該是想走水路吧，讓他們調一下這幾天登錄的船只名冊。”

“明白。”溫青正要動手將那根黑管從尸體身上取下來，卻突然聽到了一聲呢喃。

“救我……”

兩人詫異的對視了一眼，隨即將目光死死鎖定在了船艙內的第三個‘人’身上。

“救我……”

微弱的聲音從那對已經失色且開裂的嘴唇下鉆了出來。

“她還活著？”溫青難以置信地問。

不管讓誰來看面前的女人肯定都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她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頭骨內也被河水所灌滿，血液都已經發臭了，這樣的人怎么可能還活著？

“噓。”蘇野也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就鎮定下來，她先是讓溫青去將船艙的窗戶和門都關上，一時間失去了風的作用，那股惡臭更是刺鼻無比。

她看向自己的腕表，再揭開后下面是一個屏幕，屏幕上顯示著一支平緩的波動線，像是手術室內病人逐漸歸零的心跳曲線。

“沒什么問題……”蘇野說。

她試著在尸體旁邊打了兩個響指，以此測驗對方還具不具備對外界的感知力，同時將另一只手也懸在她腦袋上，若是尸體下一刻有什么變故她能將尸體直接給銷毀。

“能聽見我說話嗎？”

“救我……”

尸體自顧自地在重復著，于是溫青在眼神示意后，自己也換上手套分別在尸體的咽喉和脖頸后按壓了一番，而后他對著蘇野搖了搖頭。

“沒有傳音設備……這好像就是她在發聲。”

“救我……普勒……”

“什么？”蘇野比了個噓聲的手勢，自己將頭埋低。

“普勒是誰？”

“我馬上去查。”溫青說。

可下一刻，異變突生，尸體突然從裹尸袋里伸出了她那雙異常腫脹的手，牢牢攥住了蘇野的手腕。

“別動！”蘇野看著剛想要拔刀切斷尸體手臂的溫青，連忙出聲呵止。

“救我……我不想死，普勒……”尸體在說話，猶如老嫗的呻吟。

“救我……”

可很快，這種呻吟止住了，從尸體的喉嚨里發出一串長到令人窒息的倒吸氣聲，這陣被吸入體內的氣體讓她原本就高漲的腹部又隆起了幾分，她的背部反向弓了起來。

尸體發出了尖叫。

那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宛如千萬條蟲子在共鳴！

“遺骸在銀楓！遺骸在銀楓！遺骸在銀楓！”

那一瞬間，蘇野瞥見尸體的身體里有一團‘線’在游走，并且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四肢沖去，只是一瞬間，尸體尖銳的叫聲就被一陣爆炸所遮掩。

血肉四濺。

她的血肉、骨頭紛紛在強大的內壓作用下爆開來，宛如一陣人形的煙花，砸在船艙內發出啪嗒的幾聲動靜，只要是蘇野能看到的地方頓時都被籠罩上了一層濃醬色。

“看到了嗎？溫青？”

蘇野緩緩的起身，在她和溫青面前是被定在半空中的人體組織，她在發現異常的第一時間就施展了權能，這才避免被人體殘肢‘沐浴’的局面。

而在那些已經看不出原本屬于人體哪一部分的碎肉間，有幾截黑色的蟲子還在僵硬地扭動著身軀，它們在盡全力抵抗著蘇野的權能作用，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撕裂自己。

“等船回去，然后去車上拿液氮。”蘇野說，“這玩意好像對權能有天然的抗性……”

還不等她說完，溫青就將一直掛在手里的鍍銀罐子拿了出來。

“我有帶著，但是這東西拿回去之后交給誰？”溫青問，“分部長還是技術部的人？”

“先給德雷克先生吧，準備的不錯。”蘇野踩著一地的血污伸手揉了揉溫青的腦袋，但眼神始終停留在那個袋子上。

有什么東西從人體里掉了出來……那是小半張身份卡，不知道該說好運還是壞運，在爆炸中剩下的部分正好是寫有名字的那一部分。

只是已經沒辦法辨認真偽了，也許這就是尸體本人所持有的，也許這是蛇頭給她的。

那些蛇頭們經常做這種事，他們會和人車說做完這一單就給你們正式的身份卡，實際上最后運貨的人車都會被殺，少了幾個黑戶根本沒人會去注意。

少數‘運氣好’的人會在出貨前拿到蛇頭們偽造的身份證，看到希望曙光的他們就會更加的賣力工作，也算是在死前擁有了一個身份，哪怕是假的。

“諾爾·旺斯……”蘇野將上面的名字讀了出來，隨即將它交給了溫青。

“去和YCPD的人核實一下最近的失蹤人口，看里面有沒有同名的。”

“知道了。”溫青點點頭，“那剛才的事怎么辦？遺骸……那群家伙偷的不是噩兆樣本嗎？”

“別想那么多，完成手頭上的工作就好了。”蘇野并沒有多說什么。

見狀溫青也不再多問，他是聽人提起最近銀楓區出現遺骸的事兒，但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遺骸這種等級的東西要是流落在外面，那也不是由他們出手管理的。

“這是什么？前輩您見過嗎？”溫青打開了液氮罐，在蘇野的幫助下將那些蟲子先是裝入到密封袋里，然后再封死于液氮中。

“沒見過……但是好像有點印象。”蘇野說。

她記得在哪兒聽人提起過這樣的蟲子……是在哪兒呢？

“蟲子……”她突然想了起來，“A156號列車上的幸存者好像說過曾看到過蟲子。”

“和這個一樣嗎？”

“不好說。”蘇野搖了搖頭。

那些幸存者都無法準確地描述出在列車上究竟發生了什么，對他們而言那無異于是一場感官之外發生的屠殺，黑暗與恐慌奪走了他們的視覺和聽覺，人類在那種環境下能保持冷靜就很了不起了。

“先帶回去吧，看看能不能做一下基因比對。”她說，“把這具尸體也想辦法帶一部分回去。”

“知道了，只是……”溫青環顧著已經面目全非的船艙問，“那這兒怎么辦？”

“自己動手咯，要是找其他人來清理的話還要花錢。”

蘇野走到邊上推開了窗戶，將腦袋伸出去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冰冷刺激著她的大腦，將那股惡臭也從鼻腔里驅逐了出去。

漁船上通常都會配備清潔工具，像是板刷和消毒水，這番工作要是讓外人來做少說也要大幾百，蘇野自認為手頭還沒有闊綽到那種程度。

“那前輩你負責和德雷克部長聯系吧，我來清理這兒就好。”溫青說。

“別開玩笑了，你一個人要弄到什么時候去？”蘇野轉身推開門，撩起袖子就準備開干。

濕冷的海風迎面撲來，蘇野知道不能耽擱太久了，不然船艙里的那些東西很快就會被低溫凍住，所以她四下開始找用來清潔的東西。

“這個我先鎖里面了。”

溫青將裝有蟲線的罐子用繩子打了個水手結綁在椅子的靠腳上，也跟著蘇野走了出去，他輕車熟路的繞到船艙側邊的一個T形箱子邊，從里面拿出了一只桶和一只拖把。

“前輩你去幫我接點水吧，我去把里面弄干凈。”

“你怎么知道東西放在哪兒的？”蘇野跟了過來，有些好奇地問。

“小時候在船上做過工……每艘船上面的設施幾乎都一樣，網放在哪兒、魚倉設在哪兒都變不出花來。”溫青回答道。

畢竟這種小漁船能用的地方本來就不多，猜也猜得到。

“你以前不是說在酒館做工的嗎？”蘇野問。

“那是因為前輩您當時正好和我去喝酒，所以我才說的。”溫青將水桶交到蘇野的手里。

“最開始的時候是在餐館，幫人端端盤子洗洗碗什么的，就在家旁邊，做的事不多也不需要到處跑，初中左右會幫學長學姐跑腿、罰抄課文什么的，再長大一些后做過家庭老師，高二之后就沒做了，因為我只學到那時候，再之后就是酒館……”

“報童呢？溫青你沒有做過報童嗎？”

“那個年代報紙已經被淘汰很久了，我父親那輩倒是還有。”溫青說著，向船艙內點了點頭，嘴里小聲說著什么，蘇野沒怎么聽清。

好像是在說‘祝安息’之類的話。

“之前好像聽你說你成績挺不錯的。”

蘇野一邊找水龍頭的位置一邊說，“怎么高二之后就沒學了？”

“學校被毀了。”溫青給蘇野指明了位置，“沒讀書之后零零散散也做了一些工作，工資和現在也差不了多少。”

“好艱辛的生活啊。”蘇野拎著桶小跑了過去，不過一分鐘后她提著滿滿一桶的水又快步走了回來。

“真可惜啊，我小時候沒吃過什么苦，沒辦法和溫青你交流做童工的生活咯。”

“我知道，前輩您小時候家境很好的吧？”

“還算過得去。”蘇野說，“那時候我父母在做惡魔獵人，傭金都很豐厚，所以沒怎么為錢發愁過，只是后來他們都把錢給花光了。”

“花光了？”

“是啊。”

蘇野搖了搖頭，回憶道：“好像是想要造什么東西，但有沒有造出來就不知道了，反正自從他們去世后我才發現‘啊，原來我也會有缺錢用的這一天’，說起來以前不懂事還真是沒少給父母添麻煩，他們離開以前我都不知道活著那么辛苦……還好啦，他們是以英雄的身份死去的，不必再做那么辛苦的事了。”

“是擊退了斬切惡魔的那次行動吧？”溫青從蘇野手下接過水桶，拎著就返回了船艙。

他很熟練地將艙內的暖氣打開了，然后將水桶放在暖氣下面讓它受熱，以防等會這桶冰水讓尸體碎片們凍在地板上。

斬切惡魔作為最強大的一批惡魔，針對它的行動注定會被記載于歷史中，溫青知道在那場行動里死了不少人，在兩個世界的通力合作下才將斬切惡魔重傷并擊退。

這次行動也為之后他們徹底殺死了斬切惡魔埋下伏筆，即使再過幾百年也不會被忘記。

“您的父母真的很了不起。”溫青說著，準備將話題從蘇野的父母身上轉移開了。

“我聽說德雷克部長也參與了那次的行動。”

“德雷克先生和我父母是舊識，我父母把我托付給了他來著。”

“所以出來前您才和德雷克先生去見了一面？”

“……嗯，大概吧。”蘇野沉默了一下，她問，“溫青，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么樣？”

“現在的生活？”溫青正在拉扯袋子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轉頭看向蘇野，“您是指的什么？”

“就是……”蘇野的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了，她輕輕晃動了兩下腦袋，“不，沒什么。”

于是談話暫時停止了，溫青點點頭后繼續埋頭做船艙的清理工作，而蘇野則是抱手在旁邊盯著他若有所思。

“溫青。”

“嗯？”

“其實你知道我們是該保留現場的吧？”蘇野問。

“知道。”溫青點了點頭，但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但前輩你說的是要清理這里。”

“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但肯定有前輩你的理由。”

“那能答應我件事嗎？”蘇野從衣服里掏出煙盒，叼了一根煙在嘴里，掏出火機將它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

“剛才發生的事別告訴任何人，還有——我們一起去銀楓吧。”

“銀楓？去那兒做什么？”

“請你喝酒。”蘇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