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渡水(一)
- 永遇樂:西風(fēng)殘照
- 造樓用不著木頭
- 2104字
- 2025-05-02 00:42:48
天祐四年夏,天氣炎熱。
馬頰水南岸。
駐扎平原郡的千石別部司馬孫卓站在河堤上,鐵甲被炎炎烈日曬得發(fā)燙。他瞇起眼睛望向?qū)Π睹艿奶J葦蕩,汗水順著眉骨滑入眼中,竟刺得人生疼。
“傳令各部,”孫卓擦了擦臉上的汗,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喝了一口,“夜不解甲,弓不離手。哨位加倍,沿岸每三十步設(shè)一火盆,若有異常立刻相報。”
身后的曲長劉灃拱手,朝孫卓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司馬,那吳疁不過是個流寇,僥幸攻下兩座小城罷了,何須如此……”
“拖下去!”孫卓突然暴喝,驚飛了岸邊棲息的鷗鳥,“擾亂軍心,罰三十軍鞭!”
不待劉軍侯反應(yīng)過來,幾個兵卒就把他帶了下去,脫去了他的皮甲……
鞭聲和慘叫聲在營地上空回蕩時,剩下的兩個曲長交換著不滿的眼神。他們不明白,為何要對一個剛崛起的流寇戒備到這種地步?
……
白日漸西沉,余暉染暮云。
霞光終散去,夜色悄臨門。
蚊蟲在悶熱的營帳中肆虐,披甲而臥的士卒輾轉(zhuǎn)難眠,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們個個唉聲嘆氣,甚至還有煩躁無比者,但誰也不敢把這皮甲給脫下來。
“哎哎,你知道嗎?”值夜的士卒小聲嘀咕,“我聽說那河間的反賊吳畋本來都準(zhǔn)備好與吳疁匯合了,結(jié)果沒想到吳疁直接南下去了咱平原郡。”
“你說他圖啥啊?”
“不曉,說不準(zhǔn)是因為平原也是河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郡了吧……”
“閉嘴!”巡營的都伯厲聲呵斥,“再敢妄議軍事,按霍亂軍心論處!”
二人皆趕忙閉上了嘴。
然后,一夜無人再言……
幾天后。
三更梆子剛過,伍長王望揉著酸澀的眼睛從營帳里鉆出來。夏夜的悶熱讓皮甲內(nèi)襯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貼在背上。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下巴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的輕響。
“都醒醒!該換崗了!”王望用刀鞘挨個敲打熟睡士兵的靴底。草鋪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有個年輕士兵甚至抱著長槍又睡了過去,但被他一把揪住領(lǐng)子提了起來。
月光被薄云遮得朦朧,十余人的小隊舉著火把走向河岸,像一串飄忽的螢火。
王望接過上一班伍長遞來的令牌,指節(jié)在交接時相碰——對方的手冷得像塊河底的石頭。
“今晚太平?”王煥隨口問道。
值夜的伍長搖搖頭,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蚊子比敵軍還兇。”他指了指左臂,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紅腫的包。
王望干笑一聲,安慰了那伍長幾句。
一會后,他打個哈欠,瞇眼望向黑沉沉的河面。馬頰水在月光下泛著魚鱗般的細(xì)碎銀光,對岸的蘆葦蕩,咋一看,像是起伏的黑色群山。
“都打起精神!”王煥壓低聲音喝道,“三人一組,沿岸巡視。發(fā)現(xiàn)任何動靜立刻吹號!”
士兵們散開后,王煥帶著兩個親信沿著泥濘的河岸走動。靴子陷進(jìn)濕泥里發(fā)出“咕唧”聲,驚起幾只夜鳥。忽然北面?zhèn)鱽砑贝俚纳谝簟请x他們最近的第三組發(fā)出的信號。
王望按住刀柄狂奔過去,他手中的火把在疾跑中拉出一道晃動的光尾。等他趕到時,趙四已經(jīng)帶著人將幾艘小船團(tuán)團(tuán)圍住,槍的鋒芒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怎么回事?”王煥喘著粗氣擠進(jìn)人群。
火把照耀下,五艘平底小船靜靜漂在淺灘處。船上約莫十五六人,都是商賈打扮,粗布衣裳被夜露打濕了大半。為首的是個三十出頭的精瘦男子,正舉著雙手站在船頭,腰間束著的靛藍(lán)汗巾格外顯眼。
“軍爺明鑒!”男子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我們是渤海來的布商,因為家鄉(xiāng)遭了兵災(zāi),所以……”
趙四的刀尖在男子不遠(yuǎn)處晃了晃:“姓名?憑證?”
“小人許戎。”男子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塊木牌,“這是春耕時平原縣衙核發(fā)的商引,劉主簿親自蓋的印。”
王望走過去,接過木牌細(xì)看。火光照耀下,木牌上的朱砂印確實像是縣衙的制式,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印文邊緣似乎過于規(guī)整了。正猶豫間,許戎突然湊近,袖口擦過他掌心時留下塊硬物。
“軍爺守夜辛苦。”許戎笑得眼角擠出細(xì)紋,聲音壓得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這點心意給弟兄們買酒祛濕。”
王望拇指一搓就摸出是塊足色的銀錠,少說有一兩重。他喉結(jié)動了動——家里捎來的信還在懷里,母親的風(fēng)濕病需要錢買藥。余光瞥見周圍士兵也都松懈下來,有人甚至把長槍杵在地上當(dāng)拐杖。
“既是正經(jīng)商旅……”王煥將銀子揣進(jìn)皮甲夾層,木牌扔回給許戎,“天亮前必須到縣衙報備。”
許戎連連作揖行禮:“多謝軍爺通融!”然后轉(zhuǎn)身招呼眾人小船來了。
接著,他好像有什么東西掉了一般,彎腰低頭朝四周尋找了起來。
就在小船上的人幾乎都下來的瞬間,異變陡生。許戎彎腰撿東西的動作突然變成前撲,袖中寒光一閃,王望只覺喉頭一涼。他下意識去摸脖子,指尖觸到溫?zé)岬囊后w時,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血。
“敵……襲……”王望踉蹌后退,聲音變成漏氣的風(fēng)箱。月光在眼前碎成無數(shù)光點,他看見許戎帶來的“商賈“們紛紛從貨箱抽出短刀,自己手下的士兵像麥稈般接連倒下。那趙四剛舉起佩刀,就被三人同時捅穿胸腹。
王望跪倒在泥水里,最后的意識看到許戎甩掉刀上血珠,從船上拿出一桿火把,點燃后,朝河對岸劃出三個完整的火圈。
對岸的蘆葦蕩突然活了,無數(shù)火把如螢火蟲群般亮起,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小船和上面或手持矛或刀的士卒。那群人別說鐵甲了,粗看之下,連穿皮甲的都沒有幾個。
待到王望的臉貼上冰涼的泥漿時,他聽見了許戎在厲聲喝令:“殺過去!速占營門!為主公開路!”
他的視野徹底黑下去前,對岸傳來千軍萬馬渡水的轟鳴,像是整個馬頰水都沸騰了起來。
……
“七月,疁渡馬頰水,克平原,太守遁走,天下震撼。”——《天祐春秋》·文陵(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