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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孤獨
  • 林少華
  • 2266字
  • 2024-07-01 09:45:15

故鄉的詩

有人寫故鄉的云、故鄉的風,我寫一下故鄉的詩。噢,故鄉的詩,你不覺得很妙?

我想——恕我剛開場就直言不諱——可能有人不愛自己的老婆或老公,但沒有人不愛自己的故鄉。我有三個故鄉。祖籍山東蓬萊,第一個故鄉或本源故鄉;生于吉林九臺,第二個故鄉或生身故鄉;在廣州工作了二十余載,衍生故鄉或事業故鄉。不過一般情況下,說起故鄉,我想起的多是自己賴以生長的那座孤獨的小山村、身邊的親人、鄰院的女孩,以及那里的杏花春雨、炊煙晚霞、井臺垂柳、豆角黃瓜,而極少極少想起故鄉所在的或行政區劃意義上的故鄉吉林省九臺縣。九臺由縣而市而區(現長春市九臺區),步步攀升,但作為縣城或城區的形象卻在我心中每況愈下,好比由純樸厚道的村姑變為油頭粉面的山姆大媽。不是嗎?兒時去過的遠房親戚家一帶寧靜的青磚小院,早已換成了只見招牌不見窗口的油光光、膩乎乎、亂哄哄的所謂現代建筑。雖說近年來每到暑假我就急忙奔回的地方離縣城(城區)不遠,但若非迫不得已決不進城。受不了。何必呢?!

說來也怪,一百多年前祖先們生活過的山東蓬萊我都時而想起,也實際去過,幾次登上蓬萊閣舉目四顧,尋找祖先可能生活過的迷蒙遠方的某個村落,油然生發出“日暮鄉關何處是”的故園之思。然而九臺全然讓我覺不出歸屬感或故鄉認同感。

究其原因,可能還有一個,那就是我感覺不到九臺縣城以至整個九臺全境有什么歷史遺產和文化積淀,沒有看得見的名勝古跡,沒有講得出的民間傳說,沒有聽得著的鄉紳先賢。作為省城長春所屬縣區,同廣州周邊的番禺、花縣根本無法相比。同青島外圍的即墨、膠南、高密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一次我去了山東的沂源,縣城清溪環繞,綠樹成蔭,房舍儼然,整潔幽靜。漫步之間,作為對比我不期然想起九臺,為之喟然長嘆。

再一個原因——說出來不好意思,但直言不諱是我不多的優點之一——恐怕就是:一如我不把九臺放在眼里,九臺也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瞞你說,蓬萊文化局還跟我套過近乎,頗有以我為榮的意思。一兩年前在蓬萊成立的中國日記資料館也熱誠向我約稿,且逐期寄贈《日記雜志》。這讓我感到親切,感到自己同祖籍、同原生故里有了精神維系和感情紐帶,至少時隔百余年林家后人仍未被遺忘。

相比之下,作為生身故鄉的九臺可是根本沒人理我。那么我主動理一下吧——作為游子,理應主動——若干年前我見居所和鎮政府之間那條小河里擠滿了五顏六色的垃圾,就屁顛屁顛跑去鎮政府提環保建議。書記門關著,鎮長門鎖著,好在“黨風辦”門不知被什么風吹開一條縫,遂像風一樣順縫進去,自我介紹說自己曾是這里的“土著”,隨即提起那條小河。“小河?什么小河?我只管黨風不管河,河什么河!”從我進門到我出門,那位中年男公務員始終對著電腦忙于“公務”,真像對待風一樣頭沒抬眼皮沒撩。可嘆的是我并未乖乖吸取教訓就此收斂。某日我對在鎮中心校即我的母校當小學老師的妹妹說自己很樂意給那里的孩子們義務講點什么,比如語文學習啦,讀書啦什么的。妹妹淡淡地說:“誰知道校長啥態度呢……”此后再無下文。如此兩次主動碰一鼻子灰,只好偃旗息鼓。非我夸口,即使大學——甚至“211”“985”大學——請我前去演講,我都未必一口應允。而故鄉的“黨風辦”和小學母校硬是這么“牛”!也罷,落得清靜有何不好,何必呢?!

這么著,今年一放暑假我就又回來清靜了。剛清靜沒幾天,忽有聯系說九臺詩人來訪。詩?詩人?九臺居然有詩人,有詩!驚魂未定之間,詩人到了。四位,三男一女。為了記敘的非虛擬性,容我分別記下四人姓名:聶德祥、劉琦、李偉冬、黃映日(女)。也巧,四位都是公務員,公務員詩人,詩人公務員。前三位任職于城區機關。年長的聶先生一度出任九臺市政協副主席。映日是個日光女孩,大學畢業后當了“村官”,同時在鎮“黨風辦”兼職。于是我不知趣地說起幾年前那次“黨風辦”遭遇,女孩但笑不語,笑得極其完美,無懈可擊。四人給我帶來了三冊《九臺詩詞》(第六至八集)、七冊名叫《柳風》的文學雜志(第三至八期)。聶先生單獨贈我以個人詩詞《虎嘯集》,劉琦單獨贈我以長篇小說《親親柳條邊》。

也許你想說——我都想說——關鍵是詩,不是詩人,詩本身寫得怎么樣啊?那么就讓我隨手拈出幾例一起研討。聶德祥《賀新郎·〈試劍集〉編定感懷》:“擲筆沉思矣。笑平生、別無他技,僅雕蟲耳。弱冠亦曾江海夢,豪氣稼軒堪擬。竟一夕、罡風吹墜。瓦釜雷鳴黃鐘啞,更生來傲骨終身累。惟搦管,騁單騎。千秋肝膽誰人會?正書亭、陰陽八卦,袒胸裸腿。翻檢詩囊尋鴻爪,留取冰心滿紙。任世俗、重財薄此。赤子情懷終不改,又醉中拂劍人前試。雖落寞,亦無悔。”劉琦《秋思》:“只身提酒上重樓,碧海云天一望收。流水無情多少事,蒼山寂寞幾分愁。登高未解傷心結,致遠常懷天下秋。何處長歌催葉落,男兒獨自對吳鉤。”李偉冬《此刻,我是李白》:“我出入長安,寫詩為業,我信奉老莊/擅長擊劍,每逢雨天,便甩出幾行草書/我以大地為床,卻聽不到天空的回響/我狂飲千杯而不倒,在唐朝,作品好壞/主要取決于酒量……”“黨風辦”黃映日《孤燈調酒》:“重山疊嶺/分道東西/今夜行至何處?/唯念載你遠去的故鄉秋水返程/捎來已平安抵達的潮汛/畫舫絲竹/秋蟬鳴谷/冷風攜雨初至檐下/只怕夜夢難再無可消愁處……”

如何?相當不俗吧。或冰心滿紙,或獨對吳鉤,或大地為床,或夜夢難再,均各具面目,自出機杼。是不是藝術沖擊力我說不好,但至少讓我感受到一種沖擊力。

更重要的是,因了詩,因了詩人,因了詩人的詩,我開始對九臺這個生身故鄉刮目相看,同時瞥見那個近年來被過度“最大化”了的“小我”,為自己的淺薄和孤陋寡聞而羞愧交集。

2015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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